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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远进了大清户部银行干事,自然是从最底层的会计记账开始,虽不是专门学这个科班出身,但毕竟粮店、布店、钱庄都待过,有在丁百万家的底子,加上在海军学校的账务处理,也常与银行打交道,很快就成了业务熟手。加上大清户部银行收到很多京城来的信件,姜的字写得好,又兼了送信、回信之任务,与烟台各衙门口、军队、学校便有了往来;除了官家之外,烟台的商家也结识了不少,加上他虚心好学,往来信件写得行云流水,在烟台市面上,倒有不少人知道他了。
忽一日,徐镜心找到住处来,看到他桌子上摞的书,便问:“兄弟这几本书看得怎么样?有何心得?”
来远稍微迟疑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头,回道:“粗看两遍,但有隔靴搔痒之感!”
徐镜心扑哧一笑,斜了斜嘴角,微微摇了摇头,说:“以兄弟之才,仍有隔靴搔痒之感,那常人读起来,岂不是要相隔十万八千里了?兄弟觉得为何差距这么大?”
听了徐镜心赞扬自己的话,来远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可能兄弟的经验不够,不接地气之故?”
徐镜心摇了摇头,回道:“怕不是这个原因。该是眼下中国现状,与书上所言相距甚远,故有隔靴搔痒、离题万里之感。”
来远还是有些疑惑:“书上说的一定对吗?怎样才能不那样?”
徐镜心点了点头,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书上说的是原理,不能说完全对。但外国已证实可行,看眼下泱泱中华和欧美、日本诸国之差距,根子在于我们的皇权,而不是其他。国外做生意,凭法律保障;我们做生意,凭人情世故,故有书上所言和现实相距甚远之感。若要两者统一起来,唯有革命、唯有消灭清朝政府、唯有建立三民主义之共和国,才会有完善的法律制度做保障,人人依法办事,百姓方能安居乐业。到那时,就不会有隔靴搔痒之感了。”
姜来远怔怔地听着法律、革命等新鲜词语,似乎理解,但又确实不懂,便问:“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像你说的那样?”
听姜来远这么问,徐镜心并没作声,他将胳膊伸进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姜来远接过打开,是世聪的笔迹。就见信中写道:
来远弟:
一切安好!
一年来,兄已游历日本全境,见日国之繁华、民众生活水准之高超出愚兄之想象,其工业之发达非用语言能表述,政治之清明更是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眼下,日本国人人有目标、有依靠。具体情形,镜心兄会代为详述。
兄世聪呈上
看到这没有日期的信,来远有些疑惑。
信中尽说了日本的好,也没具体说明如何好,为啥好,感觉这信多此一举。自己去年就与徐镜心熟识,两个人交流并无甚隔膜,而世聪信中着重强调,要多听听他的意见,不知是何意?便说:“世聪此信,未明何意。”
面对姜来远的疑惑,徐镜心知无须再绕圈子,便说:“以兄弟之才,心中定会明白。世聪是你最好的弟兄,也是最信任的人,现在官府查得严,他有好多话不方便在信中说,但已差人捎口信给我,他在日本已加入同盟会。”
世聪已加入同盟会?姜来远心中一凛,有些骇然道:“同盟会啥情况?是不是那个姓孙的组织的?”
从方才对话中,徐镜心知其对同盟会已了解不少,便说:“兄弟所言极是。同盟会的组织者正是孙先生,其宗旨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纵观世界诸强国,欲打破皇权,无不依靠组织,把有共同理想之人聚合到一起,通过组织的统一行动,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完成目标。”
聪明人不用说太多。此时,姜来远已明白徐镜心找自己之本意,便问:“这么说,徐先生也是此会中成员了?”
话已至此,无须隐瞒,徐镜心坦然道:“对。在下不仅仅是同盟会的成员,还是山东的主委,也就是山东同盟会的负责人,负责整个山东同盟会成员的联络、活动。兄感困惑,以弟之才智抱负,怎能困守于这银行,做一个小小的职员?长此以往,岂不荒废了大好年华!”
徐镜心之言,算是说到了姜来远内心柔弱之处。究其原因,盖因自己跟随寡母生活,读的是四书五经八股文,周边也无人谈这样之事,今听先生之言,方觉脑洞大开,知己所知甚少,便毫不掩饰地说:“说来让徐先生笑话,本想着‘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凭科举、走仕途、救百姓黎民于水火之路,可惜此途已经阻塞;今又转向朝廷提倡的实业报国、提升民众福祉之路。去年先生捎回之书,也很明确地说了这个道理。”
徐镜心怎能不清楚,自己从小读四书五经,就是想走科举之路,以实现学而优则仕的理想。但大清将科举废止,按原来之路已不可能,但姜来远作为一个有报国之志之人,其内心怕是难以就此罢休。如果无领路人,大多数人会懵懵懂懂终于乡野,人生平淡如水、一事无成;若方法得当,他极有可能成长为一担当大任之才。想到这儿,徐镜心便说:“加入同盟会,一起推翻这腐朽的大清王朝,建立民主文明之国家,成立依法办事之政府,方能使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届时,中华民族必将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徐镜心的讲话激情澎湃,“民主”“文明”等耳目一新之词语,令人顿感眼前一亮。但姜来远又充满疑惑地问:“康梁主张的立宪,不打算实行了吗?朝廷不是已派出考察团了吗?”
“哼。”徐镜心鼻子的声音,表示其不屑一顾,对所谓的考察不抱有什么信心,他激愤地说:“立宪?依我看,君主立宪在中国万万行不通。几千年来,中国哪次改朝换代没有经过大流血?想轻轻松松让大清把皇权放下,是不可能的。世聪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已将国外的亲身经历告知,还有啥可担心的?”
徐镜心鞭辟入里的一番话,既是摸索了多少年总结出来的看法,也是一众人的共识,算是说到了来远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本来,他不是没想过出国,但确实力有不逮。一来,钱确实是个问题,二来,自己也放心不下家中的老母,故未能成行。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哪个不喜欢到外面看看?当时和世聪约定,他会把最新的消息传递回来,从这一年捎回来的信息来看,眼下的中国,若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子,是走不下去的。世聪这信明着没说什么,但实质已经指明,让徐镜心来劝自己加入同盟会、闹革命。
年轻人的不羁之心,最容易接受新事物。
此时,姜来远正值十八岁,鲜衣怒马正少年,虽在为稻粱谋,心气却仍高。但见多年的官场腐败、民生疲敝,朝廷除了打败仗、签条约、割地赔款,别的什么也做不成,免不了深感失望。作为年轻人,空有报国之志,但无处施展,失望之余又感觉无其他出路,加上这周围人的引导,让他那相对沉寂的心,又活泛起来。见来远不作声,徐镜心知道,此时其难以最终下决心,但他知对这样的人不能逼迫,最好的办法是给其留道缝隙,聪明人通过这缝隙看透事情的本质,通过分析抉择,做出明智的选择。想到这些,徐镜心便说:“倒不太着急,你目前的身份更利于隐蔽,暂且不要抛头露面,暗中帮助同盟会员就可。过几天,我再给你带些书来看。”
“甚好!”来远急切地盼望着能看到这些书。
“看哪一天你有空,我们一起去拜访一个朋友,为学校筹些款子。”徐镜心邀请姜来远到外面转转,开阔一下眼界。
2
徐镜心带姜来远去拜访的朋友叫邱丕振,此人身世可不简单。
世人称邱家财雄北海、富冠胶东,当家人邱金项可是方圆几百里为人称道的人物。邱家虽住在沙河镇大珍珠村里,但买卖行遍布掖县城、烟台、济南、北京等地。单说邱家的钱,在胶东并不太稀罕,黄县的丁百万、牟平的牟二黑子,就钱而言也能和他论道论道,但有一样他们是没有的,啥?人家邱金项有十个儿子。按说,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有十个儿子又有何难?但邱家的十个儿子个个尊老爱幼、勤奋好学,非常有出息,老五邱砥之和老七邱丕振均留学日本,学有所成。邱砥之回国后在珍珠村创办“掖西公学”,招收了学生几百名,声望日隆;同时,其颇有经济头脑,在潍县创办“济和制烟公司”和“爱群印刷所”等筹措资金,一时间,令世人瞩目,颇有超过老爷子之势。而老七邱丕振,于光绪二十七年考入济南武备学堂,光绪二十九年被选派入日本振武学校学习;在日本与部分学友共创“利群社”,宣传民主革命思想,鼓动推翻清王朝,徐镜心与其相交甚久,颇为交心。前些日子因其患病回国疗养,可这疗养期间也没有静下心来,前来探视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
邱家非常重视徐镜心的探视,特别是邱老爷子对其早有耳闻,知其聪慧过人、志存高远。徐镜心郑重地把姜来远介绍给大家,邱家人见其对此年轻人礼遇有加,自然是不敢怠慢。正常招待过后,邱老爷子便屏退旁人,只留五子砥之、七子丕振作陪,与其谈论时局。邱老爷子虽早已过天命之年,但对天下大势还是非常关心,对十个儿子的前途也有所考量,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上来就问:“徐先生归国,当负有大任。对眼前时局有何看法?如何应对?”
“邱家乃胶东望族,伯父乃族中掌门,您的学识与视野非常人能比,镜心所言若有不对之处,望伯父海涵。”徐镜心基本知道这邱家老爷子的想法,但还是不想太冒昧,照例要客套一番。
“呵呵。镜心,来这里就是到家了,但说无妨。”邱金项自然理解徐镜心的想法,便安慰他道。
“甲午大败,特别是庚子事变以来,败亡心态日盛。后虽权倾朝野,但久居深宫,不思进取,自知难以为继;之前帝有破旧图强之心,但变法失败遭到囚禁,只是个名义上的皇帝,毫无权柄;大臣人人自危,能者蛰居潜伏以待来日,庸者昏头昏脑醉生梦死,整个朝廷上下腐朽糜烂日久,国事不彰,外国入侵,国家面临四分五裂之危险;黎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此情断然不可长久。侄儿眼下作为同盟会的山东主委,打算在烟台建所学校,一来培养人才,二来作为各地革命者的落脚之地,只是苦于资金短缺,特来向伯父求助。”
闻听此言,邱老爷子皱紧了眉头,那宽阔的大脸变得越发凝重,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他没有拒绝,只是说了自己的困难:“老五已在这儿办了新学,花费甚巨,再去烟台办学,有无此必要?”
“伯父,五弟在珍珠村所办之新学,对促进掖县发展居功至伟。但此地毕竟小了,交通不是太方便。还有,把如此多读书人聚集在大珍珠村,将来一旦有人追究起来,怕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应尽量避免的好。”徐镜心的分析可谓中肯。
邱金项连连点头,他问:“这事不是没考虑,只不过都是老五操办,我也并没想那么多。你若在烟台办学,是怎么打算的?”
“伯父,烟台交通便利,作为同盟会北部所在地,与东部的上海、中部的武汉、西部的重庆、南部的广州齐名,其港口停泊往来于天津、大连、釜山、上海、日本及通往欧美的轮船甚多,若设置一学校,利于接待往来于各地的革命志士。再者,烟台距京津、大连,只一天路途,远近合适,进可攻、退可守,已有不少人对此地感兴趣,济南的刘冠三也极力赞成。若办成此校,济南、青岛、烟台三地成掎角之势,一旦天下有变,三地共同举事,山东局势则定;若缺一角,则大势不稳。”姜来远在徐镜心的暗示下,寥寥数语便说明了办理学校的必要性、迫切性。
“在烟台官府眼皮底下,如何做好隐蔽?人员准备得如何?”邱金项继续追问。
“人员不成问题,有几个骨干已定了下来,姜来远在银行任职,方便往来沟通信息。我想把丕振兄弟也带过去,不知伯父是否割爱?”让人家儿子做这杀头之事,一般富商大户怕是难以答应,徐镜心只好试探着问。
没承想,闻听此言,邱家老爷子脸色巨变,就见他剑眉倒竖,声如洪钟般说道:“带丕振一个?少些了吧!我有十个儿子,家里这万把亩地,有三个儿子就足够了,有两个在北京济南经商,他们都拖家带口,不适合做这事;其余五个男孩,若不嫌弃,愿全部托付于徐先生,可否?”
邱老爷子一番话,让徐镜心大为震惊,极为感动。他哪里知道,刚才邱老爷子紧皱眉头,不是考虑钱的问题,也不是考虑学校能不能赞助,而是对整个家族的前程,做最后的决断。徐镜心为人真诚,不想为革命让这个大家族有灭门之灾,便说:“能赞助些钱,我带邱丕振兄弟一个足矣!要知,革命是很危险的事。”
“大丈夫当立于天地之间。我邱某一生光明磊落,没有啥不服气的。但是国家面临如此溃败的局面,自己岂肯袖手旁观?国家若亡,家以何立?吾若是年轻二十岁,必将亲力办学,可惜已风烛残年,难以担此重任。姜来远后生为忠烈之后,家中独子,尚且为革命不辞辛劳。我生养了十个儿子,如果国家败亡,儿子们都会成为受别人驱使的奴隶。我这十个儿子,一半为家、一半为国,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不枉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邱老爷子的话尚未讲完,那眼泪便夺眶而出。
徐镜心闻此忠烈言,大受感动,扑通一下跪倒,一边流泪一边说道:“伯父在上,受镜心一拜。您大恩大义、光耀千秋之举,必将为后人谨记!”
姜来远也大受感动,扑通一下跪倒:“伯父在上,来远受教至深,接受小侄一拜。”
邱家的几个儿子也跪下还礼。
“起来,起来。不说那个、不说那个。若为那个,我把他们留在身边就好。”邱金项忙把徐镜心扶将起来,回过头来对两个儿子说道,“你们的想法我都知道,以后家里的事你们不用操心,今天也和徐主委说明白了,以后你们跟着徐主委好好干。钱,先取两万用着。”
3
深夜,来远在如饥似渴地读书,《扬州十日》《嘉定屠城记》等书,原先听朱师傅讲过;而那《革命书》写得慷慨激昂,可惜那作者邹容,才二十五岁的年纪,已病逝于上海的提篮桥监狱;而《警世钟》《猛回头》的作者为了唤醒国人,在日本海蹈海自杀,也年仅三十岁。他们为啥这么做?为啥要自杀?若有机会见一下,那该是人生之幸事!从他们激烈慷慨的文字中,更看到了中国的现状,改革,一定要改革,改革的措施在于唤醒民众,自己作为一个读书人,更是应该觉醒得比一般人要早、要快。来远心潮澎湃难平,暗暗下着决心。
见到了邱丕振几个兄弟,很是让姜来远感动。原来只与徐镜心交流同盟会之事,但毕竟是一家之言,不好定夺。世聪远在日本,仅从一封信也难窥其全貌。而邱氏兄弟家道如此显赫,依旧对革命之事如此热衷,加快了他对同盟会的认识。东牟新学的成立,让来远变得忙碌了起来,与各地有志之士的往来,令人应接不暇,单是代买船票之事,就让他忙碌异常。
事情不会一帆风顺,特别是人多了,必然众口难调。
这一日,东牟公学教室内,徐镜心等人在讨论着下一步的打算,有人提议组织一场起义,徐镜心竭力反对,几个人僵持不下,展开了激烈讨论。
“徐主委,现在到了该表现咱烟台同盟会实力之时。不能再窝在这小小的天地内自得其乐。”主战的徐晓生说道。
“不成,现在时机未到。一来我们人数不足,二来枪炮太少,而烟台海防驻有重兵,福山县衙也握有大量兵勇。我们若发动兵变,实属以弱击强。难以取胜不说,说不定会面临灭顶之灾。”徐镜心说的是实情,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
这徐晓生是平度人,从小在东北长大,为人豪爽、性格火暴,恨不得立刻就拿枪与清政府干一架。但见少有人响应,坐在一旁的姜来远也没作声,他便露出平日里难一见的微笑,径直问:“姜来远老弟,你如何认为?”
谁知姜来远并没同意他的说法,也没反驳他的意见,只是说:“我还不是同盟会员,只是旁听会议,并无发言的权利。”
听他这么说,徐晓生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瞪大眼睛、双眉倒竖,气冲冲地说:“不是会员,来这里掺和什么?”
见如此场景,徐镜心忙打圆场道:“晓生兄弟,姜先生现在不方便加入会员,他在外围,有时候做事更方便。至于如何做,人多商量强于人少。”
“革命就是流血牺牲,在外围躲得远远的能干啥?真打起来,你能拿枪冲锋陷阵吗?”徐晓生的话咄咄逼人,并不接受徐镜心给他的解释。
“既然参加革命,有何不敢?”来远并没有被他吓住,立刻回道。
“这么说,姜先生是赞同现在就暴动?”别看徐晓生平日里粗拉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凡有利于革命的事情、有利于自己的事情,那话跟得还颇为及时。
一听这个,徐镜心顿时紧张了起来,向来远使着脸色。但来远心中自有主意,并没被徐晓生牵着鼻子走,说:“我等不惧为革命流血,但不一定赞成现在就暴动,要有策略。”
“那说和没说还不是一样?”徐晓生的话语中,透露着轻蔑的意味。
“非也。自太平天国以来,捻军、白莲教、义和团,等等。从南到北暴动不断,但均无一成功,为何?一来时机不成熟,二来方式不对,两者互为因果关系。同盟会是一个有文化的组织,是一个有高目标的组织,更应审时度势、量力而行,不能做无谓之牺牲。”来远由反及正、由表及里,侃侃而谈。
“咦,你小子年岁不大,到挺能白话。照你这么说,咱就这么等下去?”这徐晓生还是不太敢反驳徐镜心等人,欺负来远年岁小。
“不是等下去。既然大清政府是落后的、腐朽的,那它就会一天天衰败下去;而革命的力量是先进的、成长的力量,那就会一天天壮大起来。此消彼长,当有一天我强敌弱之时,事情会更容易成功,而不是在敌强我弱时行动。”来远说得有条有理,在座的几个老资格,包括一边的元老谢鸿泰也微微点了点头,赞叹来远才二十来岁的年纪,竟有如此地道的认识。
“那、那、那就等。等白了头,打不动了,由儿子们来干。”徐晓生的话不再是发牢骚,简直是开口骂人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发展会员,积蓄力量。最近几天有些文章要发,东北那边也要过来几个同志,来远那边接待一下。”徐镜心怕再讨论下去不好收场,匆忙安排了几项重要的事,结束了会议。
4
姜来远与众多青年的密切往来,虽进行得秘密,但还是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特别是对人和事观察仔细的谢葆璋,早已对其行为上了心,他找了个时间带上小婉莹,与来远一块去海边散步。年仅七岁的小莹哥独自骑着一匹小红马走在最前面,谢葆璋骑一匹高大的白色战马,来远骑着一匹个头稍微小的黑马并排在后,他们从金沟寨海军学校出来,往西走不远就是月亮湾,秋风阵阵,卷起海上层层的白浪不断地向岸上涌来;松涛声声,仿佛在诉说着秋的信息。银白色沙滩一望无际,三匹马走在上面只是听见那“噗噗噗”的声响,完全不同于马路上清脆的马蹄声响。
“来远,最近挺忙的?”谢葆璋有意无意地问着。
“回叔父,还可以,比较忙。”来远也含含糊糊地应着。
“眼下时局有些动荡,你有何看法?”谢葆璋的话并不直截了当,也不直言他参加革命的事情。
闻听此言,姜来远摸不着头脑,不敢贸然回答,也不好太敷衍,只好说:“时局动荡不止,局面怕维持不了多久。叔叔您怎么看?”来远又把同样的问题抛了回去,听听他是如何回答。
“时局溃烂至极,怕是难以挽回。但我享大清俸禄几十年,不能做不忠不义之事,况且身为军人,护国卫家为本职。你们年轻人无此负担,最近报纸上常有言辞激烈之文章,听说有个姓徐的在‘东牟公学’那边聚集了不少活跃的年轻人。”谢葆璋的话不长,说到要害处戛然而止,但字字要害、直击来远的内心,就是平常人,也能听出其话外之音,更不用说来远如此聪明之人。他忙接过话道:“谢叔叔放心,来远当心便是。”
这话回得恰到好处,一来承认了对方的所言之事,二来也认可了对方的建议。他们正聊着,就见前面一小孩迎面朝婉莹骑的那小红马跑过去,两人见此状大惊,不约而同地跳下马往前面跑。可距离尚远,眼见那小红马就要把这小孩给撞倒,没想到这小红马认人似的,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倒退了两步,竟然又横着踱了两步、躲到了一边。当谢葆璋跑过来抱起小孩时,远处一女人口里喊着跑了过来,该是小孩的母亲,想必是吓坏了。那小婉莹也嚷嚷着从马上下来,亲了亲小男孩,那女人好一番道谢,便抱孩子走了。
经此一折腾,可能小婉莹也骑够了马,三人便牵着马往前走,小婉莹看了看来远,用稚声稚气的声音问来远:“来远哥,你怎么不当海军了?”
她这一问,还真不好说了,来远想了想,笑道:“海军学校不要我。”
“为什么不要你?将来还要打仗的。”
“打仗的时候,我再当海军。”来远面对眼前可爱的小孩子,陷入了沉思。
谢葆璋看了看四周,喟然长叹:“眼下山河破碎,日本人占着大连、英国人占着威海、德国人占着青岛,唯有这烟台,尚在我们中国人自己手里。吾身为朝廷命官,当务之急是练好海军、保卫烟台,同时为收回其他港口做好储备人才。”
5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姜来远虽没成为正式会员,却为此迎来了一场牢狱之灾。
姜来远忙完行里之事,天色已昏暗,他与同路的刘小和刚走出银行大门,几个捕快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个捕头模样的人询问:“哪个是姜来远?”
姜来远虽不知何事,忙应道:“我就是。”
这人看了看,点了点头,从口袋掏出拘捕令,厉声道:“你被人告发私通革命党,麻烦走一趟。”两个巡捕突然扑上来,抓住姜来远的胳膊。
见此情景,刘小和慌忙吆喝:“官爷,冤枉!姜来远天天在这里上班,怎么会私通革命党?”
“抓他抓错了?那该抓的就是你了?”捕快头目语气蛮横,吓得刘小和不敢言语。
“上车。”一个捕快吆喝着。
“少啰唆,在这里说了没用。”捕快头目早已不耐烦,不分青红皂白,推推搡搡将来远押上马车,疾驰而去。
巡捕房内,早有人准备停当,签字画押办完手续,来远便被带入问询室,一胖墩墩捕快说道:“底下何人?报上名来。”
“姜来远。”
“干何活计?”
“大清户部银行会计。”
“有人告你私通革命党,你可知罪?”
“无风无影之事,怎知罪?”
“徐晓来,你认识吗?”这警察与另外一人望了望,鼻子里哼了一声,用手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一听这个,来远心中咯噔一下子,莫非是徐晓生告发自己了?按说不会的。自己远不如徐镜心、邱丕振他们重要,若立功,应该告发他们。嗯,事已至此,只能死不承认,拖时间,谅他们也没办法。想到这儿,姜来远便说:“不曾认识什么徐晓来、徐晓去。”
“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我可有证人。”
“本不认识,何来让我说认识?”
“徐晓来是徐晓生的本家兄弟。他现在弃暗投明了,你若能够悔改,揭发同党,将功补过,方能饶你不死。”短短几句话,胖捕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明白,算是解开了来远心中的谜团。清楚这些,来远心中有了数:这个徐晓来并不认识自己,只要自己咬牙不承认,他们也不会怎么着自己,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就这样,姜来远在捕快的威逼利诱中,挺了两个小时,想必这两位捕快是饿了,嘀咕了几句走了。好一会儿,进来两个人,不是刚才那两位,胖的比刚才的更胖更矮,瘦的更瘦更高。这胖子进门还没站定,“啪”地一拍桌子,口中骂骂咧咧:“罪犯姜来远,还不从实招来?”
“小民无罪,何以招得?”
“有人告发,证据确凿,还要抵赖不成?”
“怎能凭一面之词就抓人,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人权了?”
“人权?凭你这一句话,证明你就是革命党。”这胖乎乎的家伙,可得着理了。
“为何?”来远刻意问。
“不是革命党,说不出人权那样的话。最不济,你也是深受革命思想毒害的潜在革命分子。”胖子的话,看来比秦桧的主意都高明。
“冤枉,我要投诉。”
“冤枉?投诉?我手底下从来不冤枉人。俗话说‘人是苦虫,不打不行;人是木雕,不打不招’,来呀!尝过这夹棍的厉害之后,就知道是不是冤枉了。”胖子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人扛了夹棍进来,“哐啷”一下扔地上。这夹棍用枣木制成,中间用牛皮连着,上面日积月累的暗黑血迹直慑人的心魄。据说,任凭铁打的汉子,也耐不住此夹棍三五下,就是不招,这双腿十之八九也会残废。见此情景,来远心中“咯噔”了一下子,怎么办?招了,怕也是个死,不招是个残,他这正想着,两边已有人上来收拾刑具,把他双腿给放夹棍上了,那胖捕快道:“招也不招?”
来远心一狠,牙一咬,说:“不招。”
“来,上夹棍。”这胖捕快话音刚落,来远身边两人就要使劲,来远仿佛听到自己骨头咯吱咯吱的声响。就在这危急关头,门忽然被打开,一捕快慌跑进来道:“队长,且慢。”
众人一愣,就见刚进来之人趴在胖捕快耳边耳语了几句。那胖捕快眉头紧蹙一块儿,口中喃喃道:“谢校长?真是谢校长找来了?”
“是他,他在局长办公室呢!局长让您过去。”
“好吧!稍等,看好了,别让他跑了。”那胖捕快说完跟人走了,只留下他们几个待在房间内。过了好久,刚才送信的这位才来招呼道:“姜先生受惊了,走吧,没事了,没事了。”
出了衙门已是夜里十点多了,谢葆璋嘱咐了来远几句便回家了。来远这时才知道,是刘小和跑去给他送的信,要不是他前来搭救,怕是会非常麻烦。
6
姜来远从衙门里走了这一遭,知道自己已暴露,只好时时愈加小心,不再主动与他人接触。他好几天未曾见同道之人,正在疑惑学校那边如何之时,忽见街头贴了徐镜心的通缉令。来远思忖,他该已经离开烟台。腊月十五晚上下着小雪,忽然徐镜心来访,来远错愕之余,连忙将其让进屋里,道:“可担心死我了!”
“所追甚急,要去大连,先躲一下。”徐镜心拍了拍身上的雪,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
来远忙把徐镜心让进屋内,见他还没吃饭,便往火炉里加了煤,切了些熟羊肉、白菜用热水煮了,又加了些大白馍,给他盛了满满一大海碗。徐镜心一边吃着,两个人一边聊着。“为何这么匆忙?那徐晓生怎么回事?”来远问。
“最近文章写得太多,加之学校那边人员往来频繁,被官府察觉。那个徐晓生的本家兄弟徐晓来可能由于家里的原因与徐晓生闹翻了,徐晓来叛变了,幸亏他并不太掌握内情。通缉令你肯定也见了,眼下我在烟台是待不下去了,友人给联系了盛京一家报社,我去躲避躲避风头,顺便活动活动。”徐镜心一边吃着,一边简短地说着最近的变故。
“看来外面贴的通缉令不少,想必车站码头都已被严密封锁,正常走出去怕是万难了。”来远想象得出此时的状况,与他介绍了烟台这边的情况。
“这我知道。不过吾有一想法,要弟帮忙。”徐镜心的话,让来远很是吃惊,忙问:“什么方法?”
“当下谢葆璋身为海军学校的校长,若能让他帮一下,当能使兄脱离此地。”徐镜心的话让来远茅塞顿开,但又面露愁容。想着前几日自个儿刚从警察局走了一遭,幸亏被谢校长担保方能出来,接着再麻烦他这事,是有些过分了。但他在烟台怕是不能长久耽搁,海军学校倒是有几个会员,镜心没提起,估计是他们都办不了这事,看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让自己出面找谢校长的,想到这,便说:“镜心兄毋急,我这就去找他。你先吃饭,把门关好。”来远知道事情紧急,这事片刻不敢耽搁,嘱咐了徐镜心哪里也不能去,便顶着风雪往海军学校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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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来远将徐镜心的情况说明,谢葆璋脸色顿时紧张起来,急切地说道:“今傍晚时接到命令,要全城戒严大搜查。不用说坐船去东北,就是想躲进南山,怕都是万难了。”
听闻此言,来远顿感急迫,切声道:“徐镜心乃当今义士,学富五车,为人豪爽,叔叔若不搭救他,此乃我山东的损失,也是中国的损失。”这是来远第一次当面请求谢葆璋帮助,就连其从黄县流落到烟台毫无着落之时,也未曾如此开口相求。
谢葆璋皱了皱眉,点了点头道:“秋天时我说过,看过此人之文章,分析问题入木三分,时政文章针砭时弊,振聋发聩,常想晤其一面,惜无缘得见。今日徐壮士有求,当接其来此处躲避,以图后策。”
谢葆璋自己往腰里别了手枪,与来远一块坐了一辆带篷的马车,两个持枪的卫兵跟着,一起向来远住的地方赶去。这时,那几个大的路口上已有卫兵把守,对过往行人进行盘查,三五人一组的搜查队,开始挨门挨户搜查了。看到这些,来远的心提到嗓子眼,真怕有人已经去自家里。可就在他们一行人拐过弯,借着影影绰绰的灯光,来远就见有人站在自己租的房子门前敲门,来远低声对谢葆璋说:“叔,有人在我住的地敲门了。”
谢葆璋忙命令车夫加紧,这车夫“啪、啪”两鞭子,那马便扬起四蹄奋力直奔。“吁、吁……”当马车停下来时,已冲过了来远所住宅门口,刹车的声音和马的鸣叫,惊动了正在敲门的人。
谢葆璋和来远从马车上跳下来,径直冲到门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平日里说话一直很斯文的谢葆璋敞开嗓子,一副粗莽军人的样子喊叫着。
一头目模样的人正要发火,见对方穿着海军军装,还有两个持枪的卫兵跟在后面,顿时那话语便矮了几分道:“我们奉命搜查逃犯,请问你是?”
“我是海军学校的谢葆璋,有一学员得了伤寒在此养病,我特来探望。”谢葆璋的话一出,这几个搜查的人顿时一愣,那脚不自觉地往一边挪着,谁不知道这伤寒可是要命的病,一旦沾上可是家破人亡呢!还有,这海军学校并不受地方节制,姓谢的那校长在烟台多年,哪个吃皇家饭的不知道?惹了他,怕是比得了伤寒还厉害。况且,他的人病了,还是伤寒,该躲远一点才是。那头目便说道:“原来是谢爷,打扰了,打扰了。”
见这几个搜查的人走了,谢葆璋示意卫兵在门外等候,便与来远敞开门进入院内,房内的徐镜心对刚才外面的敲门声早已等得心急,见来远进了院子,方把屋门打开。
来远简单介绍,两人见过礼后,谢葆璋嘱咐着徐镜心:“此地不可久留,收拾好东西,围上条围巾,当作伤寒病号。”几个人一边说着下一步打算,一边收拾着东西往马车上搬。
当把躺在马车被窝里的徐镜心拉到海军学校谢葆璋住处安顿下来时,已是半夜了,但谢葆璋意犹未尽,仍烧了开水沏了茶喝茶谈天。
“徐壮士之文章可是鞭辟入里、振聋发聩,不可多见,不可多见。”
“谢校长过奖了,只是眼下政治黑暗,徐某报国无门。谢校长乃海军名宿,桃李满天下,令人佩服。”徐镜心平日里侃侃而谈的气势,竟然无从施展。按其以往性格,早大谈朝廷腐败、各级官员沆瀣一气的话了。可今日受了人家帮助,再那么说,岂不是受人之恩,反而责其之为了?也是尽说些好听的话了。
“呵呵!敬仰、敬仰,徐壮士,谢某晓得。海军学校也有些个学员比较活跃,还望徐壮士多加约束,切勿轻举妄动,不可做无谓之牺牲!”谢葆璋并不严厉的话语,如同拉家常般缓缓而出,徐镜心和姜来远闻其言,如同干涸土地遇到甘霖,雨后的天空拨云见日般舒畅。
“那,多谢校长担待了。”徐镜心见话已挑明,便不再遮掩,又道:“来贵宅躲避,添麻烦了。”
“不用客气。只是听来远说你要去盛京,想必港口码头车站已封锁,若走殊为不易。”谢葆璋凝着眉头,思忖着说道。好一会儿,他才舒展开眉头说道:“也别急,这几天来远在这边住,陪着徐壮士,我探探路,想想法子。找机会送你过去。”
8
烟台港码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徐晓来站在从码头到船上通道的末端,用那三角眼紧紧盯着进入船内的每一个人,身后两个警察持枪站立着。从半下午有人上船计算,徐晓来已站了三个多小时,正是小年关,又在风口,那个冷就不用提了。不过,他最近依附朝廷,得了些好处,算下来,这冷和累扛着也合算。他看了看就要坠下的夕阳,想着再过一会儿,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也好回家过个小年。他这正想着,见两人从检票口有说有笑走进来,一人手中提一个大箱子,徐晓来本来就有些疑惑,忙活了近半个月,那些人踪迹全无,难道飞了不成?见这人提的箱子很重,该盘问盘问才是,要不显得自己不上心。两人走到眼前时,徐晓来厉声道:“站住!”
谁承想,这提箱子的人根本不买账,仍然往里走,那肩膀还蹭了他一下,差点将其刮倒。这更令徐晓来火不打一处来,吆喝:“站住!”声音尖且细,周边不少人因惊讶而侧目,两名警察顿时拦住两人去路。
这两位站在船舷边上,徐晓来拿着张纸对照着两人看了看,厉声问:“两位何干?不知道规矩吗?”
“我们公干,花钱买票坐船,不知有何规矩?”
“现在,捉拿通缉犯为第一要务。若不守规矩,当心被抓,进去的滋味可不好受。”徐晓来那口气,简直把对方当通缉犯了。
“我们为皇家服务,规矩比你懂。”这两位的话,比徐晓来的话更难听。徐晓来这些天被人伺候惯了,又手握缉查革命党的大权,感觉自己就是那钦差大臣了,哪受得了这番抢白,心中怒火中烧,勃然大怒道:“站住,给我搜查。”
徐晓来还把自己很当回事儿了,这一声令下,边上的警察便过来拎箱子。提箱子人将箱子往身后藏,就是不给,嘴里嚷嚷着:“你敢看吗?你可别后悔!”
“后悔?我在奉官命查革命党,怎来‘后悔’两字?”徐晓来说着来了兴致,也加入了抢箱子的行列。
看这样,这两位搁不住三个人围堵,箱子被夺去,提箱子的人又将钥匙给了他。那徐晓来将锁打开掀开箱子一看,见是满满一箱子枪,顿时脸变了颜色,“啪”的一声又将箱子合上,站了起来,嘴里嘟囔着:“有介绍信吗?”
“有。”一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打开口,掏出一张纸,在徐晓来脸前一晃,道:“看清了吗?”
看到介绍信,那徐晓来脸色难看至极,一边点头,一边说:“原来是海军官爷,您早说有介绍信,不就得了!”
“哼,这也不晚。”这人说着,将信塞入信封,又将信封装入口袋,两人互相瞧了瞧,猛然向前一步,一人攥着徐晓来一只手,一猫腰抓起他脚脖子,可怜这徐晓来被抛出船舷,“哗”的一下子落入水中,周围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码头会客室内,谢葆璋隔着窗户见船舷那边已乱作一团,便与船务人员告别道:“我送这位贵客上船。”说着,便领着身穿貂皮大衣、头戴貂皮帽子、面戴口罩墨镜的徐镜心,和全副武装的姜来远登上舷梯,进了一等舱的房间。
谢葆璋低声嘱咐道:“带好介绍信,那边有人上船接。”
姜来远从大连返回,已是临近年关,回老家过完年回来,转眼就是元宵节,没想到在这元宵节上的一个义举,竟惹来了一个天大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