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旬后的一个晚上,咚狄号正沿着冬日紫月的光路行进,在大部分人都沉入梦乡之时,一个巨大物体从海面无声地升腾而起,荡起的水波如同来自深渊的触须,抚摸着咚狄号的右侧船舷。
芙洛仍在睡梦之中,懵憕之间整个身子突然腾空,随后就被颠到了地板上,他揉了揉眼睛,听到走廊里传来的叫骂,以及从上方甲板传来不断敲打的警铃声,意识到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他披了件外套,叫醒了床上的安狄拉,便一起出了房间。
费恩也在走廊,他看到芙洛和安狄拉后,就匆忙跑到他们身前。
“你们先别上去,我去看看情况。”费恩说。
“我也要去……”芙洛想要叫住他。
还没等说完,费恩已经离开了,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我们跟上去?”安狄拉问。
“走吧,跟紧我。”芙洛说着,便拉着她的手向甲板楼梯跑去。
巨大的漆黑物体仍在上升,掀起的水流将商船向一旁排开,只在一瞬之间,这里就出现了一座岛屿般的物体。
淡淡的薄雾在海面凝结,旋即氤氲厚重,翻腾如浪,重雾倾泄在甲板上,刺骨的寒冷让慌忙中的人浑身战栗。潮湿的甲板结了冰,雾气继续攀爬而上,凝固了桅杆和船帆,凝霜在甲板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顷刻间便结成厚厚的一层。
“轰——”的一声巨响,如兽吼又如雷鸣,芙洛与安狄拉刚上甲板,就看到头顶的船帆如陶瓷碎裂,大片大片地掉落在甲板上,掀起一片冰晶和碎屑,随后,中间的那根桅杆也摇晃着,直接断裂成了两截,压在前桅杆上。船摇晃得厉害,安狄拉抱着芙洛的手臂,大声尖叫着。
巨响过后,浓雾伴随着强风散去,船舷嘎吱作响,众人仍处于惊恐无措的状态。
船右侧是一座漆黑巨大的山状物体,大得惊人,在紫色的月光下可以看到一层层螺旋式的鳞状纹路。
芙洛呆滞了片刻,随后看到前方不远处的费恩,他正跪坐在甲板上。
他急忙拉着安狄拉跑向费恩的方向,甲板有些滑,四处都是冰霜。
“怎么了?”芙洛问。
“手……手冻住了。”费恩的语气焦急,白雾从他的口鼻不断呼出,“你们小心点,外面太危险了。”
芙洛目光落在他撑在地上的右手:那只手镶在冰霜之中,大概是因为方才浓雾形成时不小心跌倒而粘在冰上所致。
芙洛伸出手,朝冰面一划,隐约白光闪过,还没等费恩反应过来,就将其手掌下方的一大块冰削了下来。
费恩惊呼一声,不由跳了起来,右手上带着一大坨冰,其中还嵌着几片甲板的碎屑。
“你还有这手段……”费恩的表情疼得扭曲,却不忘开玩笑,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说:“你不如从这来一下,看样子是废了,我现在疼得要死。”
“有知觉就还有救。”芙洛说。
“我来帮你。”安狄拉回过神,张开双手,一团明亮的火球在她前方旋转着,试图融化着费恩右手的那一大坨冰,但效果似乎并不好。
“这样太慢了,安狄拉,你会用复合魔法吗?”芙洛问。
“怎么用?我可以试试。”
“清水式II包裹冰块,再用火环式I加热。”
“有点难。”安狄拉有些慌张,“让我想想……”
“跟着我念。”芙洛按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念着复合术式咒语。
安狄拉一边念着,一边调动魔法,几乎不用思考其中的含义。芙洛的术式构造得精细而清晰,甚至包括高级别的冗余段落,即便是读错几处也依然能够正常发动。
清水式形成的水团包裹着费恩右手上附着的冰块,缓缓地旋转,一圈细长的火焰环绕其上,随着她的诵读,第二圈与第三圈火焰也开始慢慢显现,如同鸟笼般围绕着中心的水团。安狄拉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火焰映着流动的水,如同金色的日出,她看到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费恩的手也逐渐感受到水流的流动,看来没有大碍。
“芙洛,小心点,你明白我的意思。”费恩紧皱着眉头,心情复杂。
船头处,有人升起了信号弹,巨大的元素礼花在高空散开,斑驳的闪光将黑夜照亮。
借着信号弹的光亮,人们看清了那座庞然大物的全貌——水面上是一个巨大而光滑的锥形甲壳,几条又扁又长的触须从甲壳的边缘伸出,水下几米处隐约还能看见一只金色的眼睛,这只眼睛甚至和咚狄号的大小相当。
正当人们震惊之时,一条触须高高地抬起,发出刺眼的蓝光,随后是一声尖锐的振鸣。
芙洛捂住了耳朵,随后感觉脚下一空,便坠入冰冷的海水之中,无数碎屑四处飞散,打得他七荤八素。
惨叫声不绝于耳,咚狄号被这一记强力的音波攻击震得粉碎。
芙洛打了个寒颤。安狄拉浮在他身旁,却已经晕厥过去,芙洛十分吃力地托着她的脑袋,以免她呛水。
“费恩!费恩!”芙洛喊道。
“我在这!”另一边,费恩抱着一个木桶,正朝他招手。
“我撑不了多久了。”当芙洛带着安狄拉游近费恩时,费恩身体抖得厉害,脸色惨白,他说:“就算这怪物放着我们不管,我们也得冻死在这,真够倒霉的。”
芙洛没有说话,他将安狄拉扶上木桶,看着水中漂浮着的碎屑,若有所思。
雾气再次飘荡在海面上,恐惧蔓延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得去找他们。”芙洛抛下这句话,便朝着海怪的方向快速游去。
“喂!”费恩伸出手,想要叫住他,却又停住了。或许所有人都将被冰封在这里,但芙洛的行动却可能另有转机,费恩在安慰自己,他承认自己怕死,毕竟……
紧要关头时,片刻的犹豫帮他做出了抉择。
芙洛扯下披肩,蹬掉鞋子,深吸一口气,直接扎进水中,水下的些微暖意令人如坠梦境。他脚下发力,如同鱼一般挺直了身子,又如利箭一般窜出,而再次浮出水面后,已是在千米外的海怪附近了。
月光下,漆黑色的甲壳上显出人的身影。
他的手扶在甲壳的边缘处,那甲壳如同钢铁一般光滑而冰冷,每片菱形鳞片都有一米来高,密密麻麻,一层覆着一层,从上至下排列着,鳞片的尖角如同叶片般竖起,这倒是给了芙洛攀登上去的机会。这由鳞片组成的甲壳又高又耸,攀登到一半时,芙洛感受到凛冽的寒风拂过,他的袖口和裙摆甚至被冻得有些僵硬。
甲壳顶层是个平坦宽敞的高台,似乎是被人为打磨过的,有些位置还画着不知名的纹印。一名男子站在高台边缘,穿着一件黑色皮风衣,戴着红色面具和宽沿帽子,手里提着一把长剑,颔首看向咚狄号的位置,仿佛他的目光可以透过浓雾。
“停手吧!”男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芙洛的话语中带着颤音。
男子转过身,持剑的力度又紧了几分,他向前走了两步,芙洛弓着身子,面露惧意。
“你既想让我停手,又时刻想着逃跑。”男子面具下的声音很闷听不出情绪。
“你想做什么?”芙洛踩着高台边缘,他看着男子持剑的左手,随时准备跳下去。身后如同悬崖,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爬了多高,但高台上浓雾漫天,如同穿行在云中。
男子从怀中抽出一个小卷轴,举向空中,芙洛十分警惕地看着他。卷轴逐渐发亮,蓝色光芒如同焰火般星星点点地飞散向空中,不多时,卷轴便整个消失在男子的手中。
浓雾在逐渐散去,随着雾散去的还有强风与刺骨的寒冷,月光重新洒落人间,如同冬日暖阳。男子身后的海中漂浮着咚狄号的残渣,白花花的一片,如一摊泡沫,距离太远,看不清是否有人。
“我确实在等你,因为我猜你会来。”风停了,男子的声音也清晰了很多,“能抓住你的机会可不多,尤其是还要万无一失。”
正说着,芙洛的身影便原地消失了,而同一时刻,男子的剑也随着它的主人而动。
一声惨叫,芙洛的身影显现,半空中,剑贯穿了他的小腹处,突来的剧痛令他意识模糊,他挣扎着,双手握在剑刃上,血液顺着剑脊滴下悬崖。
恍惚间,男子感受到芙洛周身的不明能量正在汇聚,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从他的腰间展开,撕碎了他身上部分的衣物。芙洛眼中带着血色,一侧翅膀朝着男子面颊煽动,坚硬的羽毛打在面具上,剐蹭着,火花四溅,男子惊呼了一声,急忙剥下滚烫的面具,扔在地上,这张红色面具此刻几乎被完全刮花,露出原本的金属色。
芙洛感觉自己被人提了起来,扔在了高台上。
“我本人并不想杀你。”男子心中充满着诧异与疑惑,他定了定神,提着剑走到芙洛身边,说道:“但奉命行事,不得不做。”
视线模糊,芙洛看不清他的脸。
他抬起剑,朝着芙洛胸腔偏左侧的心脏部位刺下。
芙洛想要喘息,而剧痛却遍布了全身,他看到男子手中的剑再次抬起,如同钟摆一般精准而快速地一划,然后收剑回鞘。
芙洛呛了一口,却咳不出来,嘴中满是腥甜,一股热流从脖子上涌出,就这一瞬间,他感觉所有的疼痛和寒冷都消失了,就好像沉浸在暖融融的牛奶之中,心中的恐惧也消散了。他睁着眼,感觉月亮出奇的亮,白茫茫的一片。他能察觉到有什么在流逝,但速度之快,令他什么都来不及想。
血液已经凝固,他腰间的翅膀也消失不见。男子摇了摇头,将芙洛的尸体单手提起,远远地丢出了高台,这个十四岁的孩子,身体轻得像根羽毛,落在海面时甚至都没溅起多少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