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妹来了啊?”
陈烟踏入主楼的一刹那,便听到了打二楼传来的一句问候。
抬起头,红木的楼梯上,由人扶着,缓缓走下来一个男子。
男子身着深灰衣裳,又披着一件还算相称的淡色大衣,脸上是不该属于男子的白,浅浅透着些许虚弱和不适,却又挂着一份温和的笑。
这便是甄家的长孙大公子——甄迟。
自幼身子孱弱,却是有名的:温,润,如,玉;翩,翩,君,子。
“大哥安好。”
陈烟应道,随即稍稍快了几步,却也不失稳重矜持地上前去。恰好在人迈下最后一节楼梯时,稳稳站在人面前大抵三五步的位置处。
亲近而不失礼貌,得体而不失端庄。
男人浅笑笑,颔首致意。随即回身坐到一旁的沙发上。见陈烟只是由管家陪着站在一旁,笑道:
“烟妹儿何须这样客套,到了这儿便是进了自己家了。”
陈烟低了头,像是妹妹对自家哥哥那样笑了笑,“许久未来拜访了,是有些生疏了。大哥莫怪小妹鲜来便是好的了。”话说得圆满甜可,甄迟难得还算朗声的笑笑,抬手再次示意陈烟坐下叙话。
陈烟点点头,在坐下前微微侧头瞄了安耐一眼。安耐会意,嘴上说着“家里还有事先去处理”便好似寻常管家似的退下了。
陈烟目送人的背影消失去,便回过头坐下,与已有些疲惫的人简单说着话:
“大哥身子可好些了?最近天气转凉些,也该叫身边的人警醒些,注意着给大哥增添衣裳。”
“便是长年累月的裹着这些个。也是习惯了,好在二弟有心又有本事,家里店里的事都很能处理,连我的——咳咳,连我的药食用度都时时惦记,我也没什么需要操心的。”
“他是惦念着大哥的。”陈烟笑笑说道,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对甄昱所谓“工作能力”的评论。
甄迟闻言,只是轻笑着点点头,也不再多言。场面一度有那么几分尴尬。
佣人适时递上茶水,甄迟简单招呼了两句,便先拿起手边的茶水喝着了。
甄家的茶一向是传统的普洱茶,后口厚重的沉淀感像极了这个延续百年的家族中蕴含着的韵味。
陈烟抿过两口便不再多饮。
茶是好茶。
浅尝辄止。
再贪多,便是要伤胃的了。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阿易,你带陈小姐去里头寻二少爷吧。”
喝了有会子茶,甄迟抬头对一旁的佣人说道,随即才看向陈烟。
“想来二弟也等了烟妹儿许久了。”
“大哥的安排都是妥当的。”陈烟只敛眉淡笑,并不有什么情绪外露。只是也不随迎上来的佣人离开,却是起身候着。
“陈家的女当家果真是懂规矩啊。”
甄迟半是玩笑却又半是意味不明道,随即唤来另一旁已拿着出门大衣等着的司机,“那我便先失陪了。烟妹儿自便。”
“大哥慢走。”
陈烟仍是一副恭敬却端庄婉约的模样,叫人挑不出毛病。
待人彻底离开,一直微微颔首的女儿家才抬起头,一丝不易捕捉的冷意渗透进那绝美的眸子。
“陈小姐,这边请。”
“有劳了。”
……
“二少爷,陈小姐到了。”
拐过几个走廊,又上了二楼,踏进了那间古朴素净的书房,才看到正被簇拥在几个议事男子中间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好,你先出去吧。——你们也先出去。”
人抬起头和佣人说罢,又简单吩咐了身边一行人几句,几人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便都散去。向门口走来时,也都向陈烟颔首致意。而陈烟自也是全了礼数的。
不一会,偌大的书房便只剩下陈烟与甄昱二人。
陈烟打量着这个已有些时日不相见的男子,一身颇为随意的米黄色的淡纹衣裳,大抵是早上起来一直窝在书房还未出去过。修长的手握着笔有些僵硬,食指处还有淡淡的似乎不小心蹭上去的墨迹,应是工作了挺久了。
甄昱站起身,牵过陈烟想把人拉去坐下,却对人身上的一袭衣裳和手心温度颇为不满。
“手挺凉的。外面天冷,怎的就着了件单的——前两天让人送到你那儿的裘皮可收到了?”
陈烟才想起身上的衣裳是安耐安排丫头给换上的,淡紫色的套裙虽能掩盖住每一寸怕冷的肌肤,却是无法起到任何挡风的作用。
刚刚一路神游还不觉得,这时竟当真有几分泛冷。
“收到了。已叫人拿去裁衣了,只是皮毛厚重,现在还不大用得着,便叫工匠慢慢的做细致了,等到下雪的时候,穿在外头,里面还能穿一件上次你叫人给我做的那件暗花旗袍,正好和你那件细纹西装配成一对。年后穿,是很合时宜的。”
“还是你想的周到。”甄迟笑笑,随手取了一旁的小被,给人裹上,“你在边上歇一会儿,我还有些公务处理。天冷,我叫他们备下铜锅了,待会儿便下楼去吃饭。”
“阿昱。”
女子思索片刻还是叫住了准备工作的人。想要问出那句,明明想问又不大敢问的话,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男子叹了一口气,“左右我还有些工作,你先去楼上看看吧。我想,怹老人家也很想见见你。”
“……好。”
若说旁的楼层还有几个年轻的佣人丫头说笑的声音,迈入三层,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陈烟没有像刚刚进屋或上二楼那样,装作不识路的样子叫任何人跟着,——甄家是她从小长起来的地方,其实哪需要旁人带路呢。
只是刚刚她不能不叫人带路。但是这会儿她不想叫任何人带路。
轻车熟路上了三楼,空旷的楼层只有那一间屋子传来几声读报纸的声音。
陈烟稳稳气息,又小心地摸摸身上确保不会引了寒气,才上前去敲了敲本就敞开的门。
“谁啊。”
紧里头背对着大门的人有些虚弱,侍立一旁的女人看向大门问道。
“爷爷。是我。”
女孩儿努力稳住情绪,几步走进去,直接跪在了苍老的人的榻前。
“是您的烟烟宝儿啊。”
“先生,是陈小姐来看您了啊。”阿姨笑着说道,随即上前扶起陈烟想为她搬把椅子。陈烟却只摇摇头,“不麻烦曹姨了。您先去忙活吧,我想陪甄爷爷说说话。”
这阿姨陈烟是认识的,是当年甄老夫人在生次子——甄昱的父亲时,在路边捡的一个小女婴。后来差点给长子——甄迟的父亲做了童养媳,只因后来甄迟的父亲有了心上人,说什么也不愿另娶,这事才算作罢。
而这小女婴一直随着当时甄家的老管家姓曹,后长大些也懂事讨喜,就一直伺候在老爷子身边,论辈分,就是甄迟甄昱也是要十分尊敬她的,称她一声“曹妈”。陈烟便是自小称着“曹姨”,曹姨也很喜欢陈烟,是认定了这是往后家里头的二少奶奶的。
“好,那您先说着。我先去楼下看看给先生熬的汤得没得,您说着啊。”
“嗯。”
曹姨走出房间,便顺手关上了敞开的大门。
甄老爷子颇有些艰难的想要坐起身,陈烟连忙上去搀扶侍候。却见老爷子笑着摇摇头,挥挥手示意女孩儿坐在一旁就是。随即自己强撑着身子,却也没能坐得利落,只半依着勉强和陈烟说着话。又伸手想要拉过女孩儿的手,陈烟见了连忙将手递了过去。
“唉,老了,不中用了。刚刚烟烟宝儿进屋,爷爷都没听出来啊……”
人的声音明显是强打着精神,却已是没什么气力,但好在还算连贯利索,陈烟还能听得清。
“听你曹姨说,外头那帮人又传你胡话了?听爷爷的,甭搭理,你啊,就和小二好好的……等爷爷走了,这些个家啊业的……”
“爷爷可甭说这些胡话了,您啊且活呢。”陈烟略带着些哭腔适时打断了人的言语,随即努力笑着道,“您说过的,要瞧着烟烟宝儿入门啊。”
“好……”老人怔愣一下,随即笑出声。
“好……”
“爷爷啊,要瞧着烟烟宝儿进门。”
“爷爷啊……一定,给烟烟宝儿包个最大的红包……”
……
“陈小姐,二少爷在餐厅等你呢。”
陪老爷子叙了好一会子话,将人哄睡了,勉强稳了情绪离开房间掩了门,便听得上楼来寻自个儿的小女仆道。
陈小姐。
等你。
陈烟微微勾起了嘴角,没有多话,只是微微点点头,径直略过女孩儿孤身走下楼去。
小女仆怔愣片刻,不屑地撇撇嘴,却也不得不转身跟去伺候着。
餐厅内,反射着淡淡金属光泽的铜锅内,是已经微微滚起的浓汤,屋内弥漫着一丝鲜味,香而不腻。桌前的男子一手举着茶杯,一手拿着报纸看着。
“啊,少爷,陈小姐到了。”
还未等陈烟走到餐厅,门口侍立着的老妈子便朝里头说了一声儿,随即上前几步招呼人儿,“陈小姐,里边儿请。”
“您客气了。”陈烟微微垂眸笑道。有礼的举动里有夹杂着一丝独属于她的骄傲与媚气,叫人生出几分亲近却又不敢不恭敬。
甄昱早撂下了茶杯和报纸,起身为来人拉开了椅子。
“叫甄二爷这样伺候,陈烟还真是受之有愧呢。”陈烟轻笑着打趣一句,颇有几分心安理得意味地坐下,随即扫视一圈屋内。
餐厅干净而不似旁的房间那般素净,像是个大户人家能待客的地方。甄老爷子身子不适,想来甄迟甄昱也没那个心思料理这些个有没的。
又想起了那个小女仆叫自己时的目光。
陈烟思而笑笑,看向刚刚引自己进来的老妈子,倒是个实在没心眼子的,只是有几分市井妇女的泼辣,倒也不坏,便道:
“爷爷和大哥身子不好,他又总忙着,我最近事儿也多不太能来。宅上没个女人帮衬着原是不妥,多亏了您能干稳妥。”
“啊呀,小姐谬赞了。”老妈子很受用地回了话,“老妈子旁的不会,料理些粗活还是成的,往后小姐可别当我是个老家伙,什么活儿吩咐就成。阿呀且说呢,刚还说不服老,这会子竟忘了给小姐上茶……”随即又开了柜门取了半袋茶叶要去烹茶。
陈烟道了句谢便也不再管,甄昱玩味地看着人儿。陈烟又看向刚刚引路来,一直磨蹭着没走的小女仆。话中有话道:
“要说这年头。大伙都凭本事吃饭,进了门就是一家人。车夫妈子、添水看门,都是卖力气吃饭的,大家素日里朝夕处着,笑着闹着才暖和才像是一家人,仆人又不是奴才,别自贬了身份。”
“小姐说得很是啊,要说这城里的大宅子,啊呀,都不要说大宅子了,随便哪个雇得起车夫妈子的宅门,都要摆个架子,啊呀啊呀,哪个不拿下人当奴才使唤,呵呵,还得说是陈家甄家,这叫头脸,再瞧瞧那街里头的那姓林的,我呸,便是教尘坊里头梨园行都没他们家规矩大……”
老妈子絮叨着往屋后烹茶去。陈烟笑而不语,目光扫过边上的小丫头,却见人抿着唇一言不发,意识到陈烟看她,匆匆道了句“有活儿干”便逃也似的跑了。
“你也是,一个下人打发教训便是,变着法的吓唬也不累得慌。”
甄昱喝了一口茶,笑了笑。
“看了她——便知现下这城里头年纪稍轻的是怎的看我的。”陈烟颇有些意味道。
甄昱抬眸,并未搭腔,只仍是言语些含着柔意,“吃些肉吧,都是你素来爱的,现切的。店里要来的。”
说着抬手为人夹了一块儿刚刚趁人训话时涮的肉,看着人咀嚼,问道:“如何。”
陈烟细细嚼着点点头,随即取了随身的手帕拭了拭嘴。
“甄昱。”
女子打断了男子再次给自己夹菜的动作,轻声唤道。男子抬眸,看着那一向染着媚气和随意的眸子此时却也夹杂了几分认真。
“嗯。”
“有些事儿,不得不……”张口预言声却哑了,陈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只是咽下了最难听的词语,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明白。”甄昱并未再抬眼看她,只是用筷子轻轻搅着碗里的清汤,“原是定的年后。只是爷爷这情况……”
——他是明白她的。
“等不得了。”陈烟微微垂眸。
等不得。
从哪个角度。
都等不得。
“年前吧。我去叫他们在裁制婚服时加层棉便是了。——都在店里办,左右绝不能屈了你半分才是。”甄昱抬起头,简简单单说到。仿佛真的是寻常人家未婚夫妇筹备婚礼那样叙述。
陈烟闻言,抬头看了看眼前人。终是笑了笑。浅浅道了句谢,便低头拨弄自己碗里的菜肴了。
滚烫的汁水上升起奶白色的烟雾,间隔在两人之间。勾勒出一副模糊又神秘的画面。
甄昱静静看过面前如隔云端的女子。一时无言。
刚刚,只是一瞬的破绽。再回神,又是那个妖娆不失体统、洒脱却有城府的陈家女当家。
刚刚片刻的脆弱实则荡然无存。
陈烟。
这就是陈烟。
曾经有人告诉过甄昱。娶了陈烟,好了,便是这个女人所有的城府和手腕可助他一帆风顺,这个女人的手段,是城中那些精致的似洋娃娃的大家闺秀或女学生加一起都比不得的。当然,若是坏了,便是……
他自己的身份。他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他未来要走的路和任务。他所面临的国家大义和乱世、敌寇。
一切好的与不好的,都会与这个被城中大多数“正人君子”所不齿的,在乱世城中孤身一人干干净净活了二十来年——极其聪明的女子,连到一起。
这段婚姻原是各取所需的——大家都这么说。
就像他深知的,清晨就传到自己耳朵里的,眼前女人和那教尘坊戏子的传闻。
恐怕也是这四个字吧。
各取所需。
好一个各取所需。
陈烟需要一个能在乱世中体面存活的机会。在军官面前能护她周全的男人,在敌寇面前能保她平安的家族。
甄昱呢。甄昱需要的就更多了。
他要陈家。也要陈家女当家。那个聪明的、有城府的、有本事有手段的陈家女当家。所以他要娶陈烟。在外人看来,这个女人是不是陈烟根本无所谓,甄家二爷娶得是陈家当家。因此传闻中她的“放荡”“不干净”都要被那个“忍辱负重”“懦弱”的他所接受。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们的婚姻,除了各取所需,又多了为人们提供茶余饭后闲谈的作用。
很好,娶女人的好处坏处都叫人说尽了。说的比他自己都还清晰明了。
因为权谋。因为金钱。因为利益。因为爷爷意愿。因为家产。甚至因为美色。
甄昱看着眼前吃着东西实则也在微微出神的女子。
他对她,就不能有一点点欢喜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