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褥闷气浪开始消退，但空气仍有些粘滞，河畔的几株紫薇花树绽放着蓝色的花朵，芬芳馥郁的花香散在晚风中，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几尾鱼在水中欢快的游动，尾鳍搅动河水，拨拉出清脆的响声。韩默拔出佩在腰间的那支二十响的驳壳枪瞄准了河里游动的鱼，说：“很久没放几枪试试，枪法生疏了。”楚成说：“这里离鬼子近，谁敢开枪呀？万一鬼子找茬，说咱们朝他们开火，可就坏事了。”
韩默闷闷不乐的说：“谁说不是呢？几年前咱们二十九军装备差，还在长城一带跟鬼子拼杀了很久呢，现如今弹药充足，反倒束手束脚起来。再这么憋下去，咱们二十九军的锐气都消耗没了。”楚成说：“对面鬼子倒真主动，连续一个月夜间演习，有几次演习时还在夜里放了枪，这阵势摆明了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只许他们放枪，不许咱们走火啊！”士兵李志英抱怨。韩默收起二十响驳壳枪，说：“还没到时候，总有一天，咱们的大刀要向鬼子头上砍去！”他说着，单手举起，摆了个下砍的姿势。
他们沿着河岸来回巡察。河岸上的这条巡逻路线约有半里路，比宛平城的南北宽度还长。一条被人踩出的小径沿着城北侧拐角处延伸，就可看到一大片盛开的夏紫罗兰。花丛附近有一块瓜田，藤蔓上结着滚圆的西瓜。这片瓜田是驻守宛平城的二十九军士兵闲暇时种的。韩默带着二连的巡逻弟兄走到瓜田中，摘了一个西瓜，抱着西瓜走出瓜田，在河畔平坦处席地而坐，用匕首切了西瓜，十几人分食。
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夏季天长夜短，这个时候天色刚黑了没多久。韩默等人刚吃完西瓜，将西瓜皮丢在永定河中，激起清脆的声音。忽然，河对岸日军营地附近响起一阵枪声：日军的夜间实弹演习又开始了。进行军事演习的是日本华北驻屯军第1联队第3大队第8中队某小分队的日军。
韩默瞪大了双眼，盯着河对岸，日军营地外偶尔有手电筒的光柱刺入夜空，经过永定河时，几束强光已扩散成无数微小的颗粒，在黑夜里荡漾。“大伙儿都趴下，别被鬼子的流弹伤到。”韩默命令李志英：“你赶紧回城，将这里的情况报告给团长，让城里的弟兄们警惕些。”李志英每次听到枪声就热血翻腾，心情紧张，他从地上爬起来，飞跑到宛平城城楼下。
吉星文正在城楼上观望，李志英冲着城头上喊：“团长，鬼子似乎又向卢沟桥方向逼近了。”吉星文站在城楼上，对城里的士兵说：“大家赶紧准备好，今晚鬼子演习的枪声较以前密集，可能会有情况。”
冯大壮正用枪刺挑起一块鲤鱼肉要往嘴里送，吉星文一声命令，他一紧张，鲤鱼肉滑到锅里，滚烫的汤汁溅在杨定先的脸颊上，杨定先破口大骂：“冯大壮你这狗娘养的，敢算计老子！”冯大壮赶紧给步枪上了枪刺，讪讪地说：“老子现在没空跟你计较。”
许多士兵本来都围在篝火旁等着喝鲜美的鱼汤，日军的枪声使他们的小小愿望都落空了。他们纷纷起身穿好衣服，检查枪支弹药，一阵忙碌。
陆斌躺在营帐中小睡，几只花蚊子不断来骚扰他，闹得他不得安生。他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耳边回响着营帐外士兵们的阵阵哄笑声，在这此起彼伏的声浪中，陆斌似乎又隐隐约约听到了永定河哗啦作响的水声。他忽然想起下午巡逻时，曾盯着在河水清浅处自在游动的几条鲫鱼看了一会儿，鲫鱼摆尾时搅起一圈圈的波纹，慢慢扩散，这细密而轻柔的涟漪持续荡漾，将他的思绪引向很久以前……
“小瘪三，你敢偷我的东西，看我不把你的狗腿打断。”济南府大明湖畔一个摆阔的穷酸书生正揪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恶言相向。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嬉皮笑脸，油腔滑调：“爷，您高抬贵手吧！小子再也不敢了。”那个穷书生正为生计发愁呢，又遇到少年偷窃，满腔怨火尽数发泄在他身上，骂道：“你这畜生，竟不知尊重读书人！”少年讨饶：“您大人大量，别跟小子一般见识。”
旁边有很多围观的人，这些人本来是到大明湖观赏碧湖垂柳风光的，结果少年与穷酸书生这一闹腾，把那些游客的兴致都吸引过来了。人群中有人就说：“你一个读书人何必跟这个小花子计较？这种人在济南府地面上随处可见，你撞上了最好赶紧躲开。”穷酸书生说：“读书人讲究一个‘理’字，有理走遍天下。我又没招惹他，他却巴巴的来招惹我！我岂能善罢甘休？”说着，就要举起巴掌来抽打少年。
少年索性扯住穷书生的衣襟，大声叫嚷：“你这穷鬼，没钱也就算了，还好意思揪住我不放！你想怎样？想揍我吗？来呀，小爷我不怕！”少年嘴巴虽强硬，却也不愿仰着脖子挨读书人的巴掌，他一手握住读书人的手腕，坏笑道：“小爷看你火气大，想给你降降火！”说着强拉着读书人，扑通一声，跌入了大明湖。
穷书生一跌入湖里，惊慌失措，手脚乱舞，击打的湖面哗然作响。少年却如同一尾鱼，在湖水中悠然游动。穷书生挣扎着爬到岸上，浑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少年浮在湖面上，冲着岸上的穷书生说：“小爷今天背运，撞上你这个倒霉蛋。”少年欢快的游到湖心岛上，在岛上脱光了衣服，拧干衣服上的水，坐在一株垂柳下休息。
微风轻轻拂过，湖面上有游船经过，船桨搅动湖面，哗啦哗啦的水声在少年耳畔回荡。热辣辣的阳光映照在湖面上，粼粼波光之间，垂柳的倒影漫漶不清。
清脆的水声不断在湖面上回荡着，粼粼波光在少年眼前变幻出光怪陆离的景象，这景象似乎是所有记忆的闪现与交织。在他脑海中，记忆如长河缓缓流淌。这条河似乎又变成了宛平城外那条永定河。
陆斌挣脱梦境的束缚，睁开眼，就听到营帐外杂沓的脚步声。他提起步枪走出营帐。
吉星文已经下了城楼，奔到陆斌近前，见他睡眼惺忪的神态，揪住他的肩头晃了几下，说：“你这货关键时候可别出岔子。”陆斌揉了揉太阳穴，看着二一九团的士兵忙乱的身影，篝火与军营点灯灯光的映照下，地上人影横斜，恍惚如错乱的梦。
冯大壮与杨定先两人将那口炖鱼的铁锅从支架上取下来，放到地上，然后持枪站在队伍中。吉星文待士兵站齐整了，很严肃的说：“东门由三营的弟兄镇守，西门由一营、二营守护。二营的弟兄们守住西门，我带领一营到城外接应韩连长。”
陆斌跟着大家急匆匆出了城。夜色昏暗，十步之外几乎看不到人，吉星文等人凭感觉径奔卢沟桥桥头。韩默与十几个战士正趴伏在桥头，见吉星文率兵赶来，说：“团长，这次鬼子演习的范围有些大，前几次只是在河对岸军演，今晚桥北的龙王庙方向也传来了枪声。”
龙王庙方向传来的枪声越来越密集，大有双方即将开战的架势。吉星文预感到事情不妙，忙命令陆斌：“陆斌，你回城把三营十连孔宪全的队伍拉过来，让他们埋伏在城北侧，以防龙王庙方向的鬼子趁黑偷袭。我怀疑鬼子军演是假，远处的枪声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鬼子们很可能正悄悄向我们逼近。”
陆斌疾奔回城，传达吉星文的命令：“三营十连的所有弟兄赶快出城到城北侧埋伏，以防日寇从龙王庙方向对宛平发动偷袭。”孔宪全接到命令，率领十连跟随陆斌火速出城。
吉星文命令孔宪全：“孔连长，你带着你的连队速速到城北埋伏起来，今夜情况很严峻，如果鬼子真的偷袭县城，我们就不能再退让了，一定要奋力反击，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孔宪全行了个军礼，说：“团长放心，鬼子要是胡来，咱们就用子弹狠狠招呼他们！”
孔宪全带着十连百余人疾行到城北，选择有利地形埋伏起来。远处龙王庙一带仍回响着一阵阵尖锐的子弹破空声，时断时续的枪声听起来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遥远。
在龙王庙一带演习的是日军的步兵第八中队，由中队长清水节郎率领。这支日军有一百多人，入夜之后就开始在宛平城附近活动。日军演习时的枪声虽断断续续，但较往日要密集许多。同时，卢沟桥附近的一个小队的日军也在夜色掩护下进行军演。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偶尔拂过一缕微风，微风中带着淡淡的火药味。
吉星文越来越觉得事态紧急，从日军逐渐密集的枪声来判断，这次日军的挑衅意味更加强烈，只怕双方的军事冲突已经无可避免。
“陆斌，你回城让二营营长李开带一部分弟兄到城北，配合十连防守城北。”吉星文焦急地说。陆斌撒腿奔跑，入城传达吉星文的军令。李开在城中听到城外愈演愈烈的枪声，早已心急如焚，见陆斌进城，急忙问：“城外怎么样了？”陆斌说：“鬼子一直在放枪，搞不好要出事。团长命令你带着二营到城北协助孔连长，防守城北，以免鬼子从龙王庙偷袭县城。”
李开带领一百多人跑步出城，折向城北。已经埋伏在城北的十连连长孔宪全看不清来人是谁，持枪喝问：“来的是谁？”李开回答：“奉团长命令，我带领二营弟兄来协助你。”孔宪全听出是李开的声音，笑着说：“多谢。龙王庙一带的枪声离这里越来越近了，大家须小心提防。”李开命令二营士兵四处散开，埋伏起来。
宛平城附近的枪声时断时续。国军二一九团的士兵一直在城外防范可能侵袭县城的日军，但是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仍不见日军靠近。驻守宛平城的国军将士正被一种迫近的危机感笼罩，每个人都有些兴奋。将近半夜时，日军演习的枪声终于稀落下来。
吉星文等人长吁了一口气，以为日军已经打算结束这场军演。这时，一名骑兵从城中县衙处奔到城外，翻身下马，走到桥头，说：“吉团长在吗？”吉星文站起来，说：“在，什么事？”这名士兵走到近前，低声说：“吉团长，刚才旅长接到北平秦市长的电话，秦市长问旅长，城中驻军是否与鬼子交上火了。”
吉星文说：“还没有与鬼子交火呢。发生什么事了？”那个传讯兵说：“日本驻北平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给秦市长打电话，说今夜日军步兵第八中队在宛平城附近演习时，有一名叫志村菊次郎的士兵离奇失踪了。第八中队队长清水节郎向日军驻屯军步兵旅团旅团长河边正三少将报告，说从宛平城中传出了枪声，他怀疑志村菊次郎已经被我军将士俘获。”
吉星文怒火中烧，骂道：“我们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也没有开枪，怎么可能捉获志村菊次郎？”传询兵说：“松井太久郎怀疑我们已经将志村菊次郎关押在城中，他要求我们打开城门，放鬼子进城搜查。”吉星文说：“志村菊次郎的失踪明明只是个借口，鬼子不止在咱们眼皮底下军演，还想进城搜查。旅长是否同意了？”传讯兵说：“旅长当即拒绝了。秦市长以为深夜搜查多有不便，让我们在天亮后代为搜查，如果寻找到那名失踪的日军士兵，就立即送交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