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Rex站在房车前端,看着漫天飞舞的无人机和装甲车的白色车灯,还有那些全身上下套着厚厚防弹甲的战斗仿生人时,她又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搭着那辆已经吱嘎作响的肌肉车回到B巢区时,胡江拉开车子的储物柜拿出一包上等香烟递给她时所说的话:
“不抽白不抽。以后就没这机会了。”
当时,她接过烟,跟着胡江和李泰一下了车,给自己点上一根烟,视如珍宝般小心享受着它,然后又因为它奇怪的味道而狠狠地把它丢在地上,伸脚碾了一会儿,再抬起头看见胡江恶作剧得逞的大笑,李泰一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看了看香烟的包装——中药味!骂着新元20年什么魔幻重口味都有,然后朝前面那两位竖起中指:“喂!你们这是要准备逃亡的样子吗!”
胡江收了笑脸,把两个嘴角拉到最低,厚着嗓子说道:“这样子可以吗?R小姐?”
Rex回之白眼。
“电梯居然修好了。”李泰一已经走到最前面,叫来了巢区的电梯。“人间奇迹。”
“没过几天就又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屁事儿又坏个几个月的,放心。”胡江走进电梯,按下13楼按钮,和另外二人等着这个刚刚运作的老东西慢慢攀上这栋丑陋巨楼的第十三层。
“对不起,老板。”Rex看向胡江,“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它已经变成这样了。”胡江则盯着一直往上跳的楼层数,“也许它终究会变成这样。你不用想太多。”他转头看向李泰一,“你呢?”
“嗯?”李泰一还在暗自出神,“我?”
“咱们认识也就几个月吧,但是你看,我已经成功把你拖到这么个浑水里面了。你后悔吗?”胡江等着李泰一的回答。
“不好说。”李泰一又想到石务了,“这样的生活……也就这样吧。”他看了看电梯间的天花板,“我们毕竟要一直活下去的。而且,”他清了清嗓子,“生活本来就是一摊浑水……”
“你就直接说生活是一坨狗屎得了。”Rex苦笑道。
“嗯……对。”李泰一回之一笑,“生活就是一坨狗屎。鬼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屁事等着我们呢。”
叮——
三人走出电梯。胡江走在最前面,打开了“闲斋”大门,他走到柜台后头拿出一个挎包,想了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他的游戏机塞到包里,最后一次坐在柜台后头的躺椅上,盯着门口,喝起了酒。
李泰一走到他平时睡觉的角落,拿起那几件他换洗的衣服,把它们折好叠进自己的挎包里。他忽然发现自己除了那几件衣服外没什么其他东西了,于是他苦笑着,拿起一根皮筋,好好地在脑后扎了个辫子,拉起挎包朝门口走去。
Rex抽着店里最贵的烟,漫无目的地在店里走着,她走到窗口,发现了一枝枯死的玫瑰。“哟,老板,这是哪个漂亮姐姐给你的定情信物啊?”
“我路边捡的。你要是嫌它难看就丢了。”胡江随口回道。
“真的吗?肯定有隐情!”Rex打开窗户把玫瑰伸到外面,“我真的丢啦?”
“你尽管丢。”胡江故意不去看那边。
“嘁……肯定不对劲。”Rex把玫瑰救了回来,走到柜台边上把它插进胡江的挎包上拉链空着的地方,“你留着,哪天跟咱们说说。”
“随你便。”胡江说着,站起身来,“——都准备好可以走了吗?”
“早准备好了,船长。”李泰一靠在门口,看着胡江在店里转了一圈。
“我——听——不——见——”Rex差点唱了出来。
胡江却没那么闹腾了:“别闹,我们可要炸了这个大菠萝呢。”他拿起终端机看了看消息。
[维序部组长加雷特]:“我已经尽量帮你们拖着了,快滚吧。”
胡江从角落里拿出一桶汽油,拎起来从柜台一直浇到了门口,然后他拿过Rex的烟,把它丢到汽油的痕迹上,“那个旧纪元播放器呢?”
“在房车里备着。”李泰一答道。
“那,走吧?”Rex看着火势慢慢增长,又点了根烟。
“走呗。”胡江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到楼梯口了。
“我们会回来吗?”Rex又问。
“会的。”李泰一看了这个地方最后一眼,“我们会回来的。”
“先逃吧!李老爷R小姐!”胡江道,“到那时候,咱们再把这个城市烧成灰!”
现在,Rex看着车窗外看起来好像无边无际的白色车灯中间站着的男人,觉得他们三个人既逃不出去也回不来了。
胡江却笑着把头伸出车窗,朝被无数战斗型仿生人所簇拥的男人挥了挥手。
“泰勒先生。”
“胡江……”布雷德·泰勒皱着眉头,咬着牙从嘴里吐出这个他根本不想提到的名字。这位泰勒仿生人制造公司的老总的恨不得干脆把眼前这个慢吞吞走下房车的家伙一枪崩了——最好让手下的仿生人动手,他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看来,因为沃勒斯的死,负责城市边防的工作已经交给你的仿生人来干了。恭喜。”胡江得意地笑道。
“这也在你的计划中?”布雷德·泰勒已经开始想着以后该怎么处置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了。
“别这么自卑啦,你只是个备用计划。”胡江拍了拍泰勒的肩膀,“——怎么样,我们可以走了吗?”
“我需要你的保证。”泰勒拿出一张牛皮纸出来,放在装甲车的引擎盖上,“既然你决定要回到牌桌上,就得按着规矩来捣蛋。”他将一把小刀递给胡江。
胡江却自己掏出一把雕花匕首,看了看牛皮纸上写的内容,再拿匕首戳了戳右手拇指指肚,把血印在牛皮纸上,“祝泰勒先生生意兴隆。”
“哼……”
布雷德·泰勒让他的仿生人和无人机给房车让出一条路。他收起了那张牛皮纸,看着房车越驶越远。
红光大作的城市渐渐离车远去;大型核电站交错而行,朝车后飞去;几个顽童指着这辆车惊叹,目送它朝他们这辈子生活的最边缘开去。
Rex将烟屁股丢出窗外,放声大笑,朝那个城市竖起中指以示敬意;李泰一翻开他那本《基督山伯爵》折角的一面,借着车厢里的灯光,继续读了起来;胡江终究还是开了全自动驾驶,让车子沿着公路行驶在旷野上,自己则看起了窗外的飞雪。
“车上有酒。”他忽然说道。
转头看去,Rex已经缩在车厢里睡着了。
李泰一轻声问道:“来一杯?”
“我好像都没请你喝过来着。”胡江走到车厢后头,拿出一瓶酒来。“这还是格伦送我的。说是什么,旧纪元经典配方,老式龙舌兰,加啤酒和辣椒。”
李泰一已经摆好了两个玻璃杯。
“敬狗屎生活。”胡江笑了笑。
李泰一举起杯:“敬齿轮。”
“敬你们两个偷偷喝酒的王八蛋!”Rex突然冒了出来,抓起酒瓶就要往嘴里灌。
“喂喂喂!”两个男人手忙脚乱。
“我成年了!”Rex大声辩驳。
“也不带这么喝的啊!”李泰一伸手去抢酒瓶。
Rex一把挡开李泰一的手:“迟啦!”
胡江笑着,看了眼车窗外——
他看见漫天大雪如同泡沫一样飘荡,远方的山峦已经被白色吞没,离公路不远的连绵民宅灯火通明。他打开车窗,灌进来的寒风让蓝发女孩骂了一声,他却将一只手伸出窗外,接了几片雪花,然后凑到嘴边尝了尝。
又一次逃离温暖,又一次漫无目的地在严寒的世界里流浪。他这么想着,把挎包那儿枯死的玫瑰拔出来举到眼前看了看。
人们出卖灵魂和肉体,以求明码标价的幸福美满,他们没有时间去想更多的东西;那些碎片化的信息为烦闷的生活带去调剂,同时用暗示来左右思想;所谓“独立思考”也都来自网络上的“明眼人”一套一套的说辞;诗人与歌手永远赞颂着“伟大的奋斗者”,影片和书籍不断鼓吹着一代又一代的偶像企业家;人们再也不会也不敢想着流浪,因为那是“非文明的”“穷苦的”,是与这样一个美好社会背道而驰的。
孩子们终究会成人,然后对自己曾经梦想的浪漫旅行嗤之以鼻。当他们心中的困兽咆哮时,他们会用无数个理由铸成锁链把它死死压住,最后让它孤独死去。
除非,他们愿意和寒风、贫穷、饥饿、野狗、冷嘲热讽等等这些握手言笑,然后把自己的全世界卖给漫天那数百万的璀璨星辰。
“都听我的,别敬这敬那了,统一一下。”Rex嚷嚷着,举起她的那杯酒,“敬——”
“敬这个我们又爱又恨的世界!”李泰一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