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一路没闲着，不断扩大他的待买清单。方古遥不曾预料他需要采购这么多东西，他是以为他的准备是万全的。
夏可平时一副随意的样子，可讲究起来不得了。归晨第一次见识到了他对衣饰的深刻了解。
车子进入市区时，他正滔滔不绝地向方古遥传授着在工地上的穿衣心得：“最重要的是舒服……冬冷夏热的，衣服不仅要舒服还要能保护皮肤。嘿！那烤人的太阳和刀一样的风！棉、麻、纱、绸……甚至葛，好多种料子我都试过了，还有各种不同的组合，哦，对了，不仅是天然的料子，化纤的我都试过。哼哼，这些你肯定没穿过。不过，你别看不上人造的，有些也挺不错。主要是吧，在那尘土满天的地方，总不能老是华丽丽地晃来晃去。比如冰丝面料，其实还可以，但它有点艳，也像缎子，说起缎子……”
归晨对衣服知之甚少，她原本以为自己长这么大，也穿过各种衣服了，但今日算是知道自己这方面的知识有多么贫乏，夏可说的又多又复杂，还天南地北、弯来绕去的，她是听蒙了。奇的是方古遥听得很认真，偶尔还能插上那么一两句评论，仿佛这些陌生的名词都是平日里听惯的东西。
记忆中第一次对衣饰感兴趣，是读了《红楼梦》，什么织锦、孔雀裘，许多读来拗口却美妙的词语令人痴迷。后来一些书里提到过贵族、皇室的生活的繁琐和讲究，即累又让人向往。就像童话般的电影中渲染出的梦幻。
颜色、纹饰……每一个拗口的名词后代表的是严格的等级制度。她生于平等的国度，长于自由的环境，却莫名地仍旧会被那种森严的等级制度下形成的美所吸引。
真是奇怪。
两个谈论自如的人，与她渐渐地拉开了距离，变得如此遥远。她好像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与一扇薄薄玻璃窗的另一边的世界距离如此近又如此远。
咫尺天涯就是这种感觉吧。
“平时归晨穿什么？”方古遥突如其来的问题将她霍地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她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的衣服。
她穿的是什么？
夏可问：“你要以她为标准吗？”
“毕竟是老师嘛。”
夏可一想也对。
“这件衣服，是素绉缎的吧。”夏可拎起她的一边手袖仔细研究起来，“蝉翼纱？”他转头对方古遥说，“她呀，穿的是好料子，虽然不是顶级货。可惜颜色不是太素就是太暗，一点不显好。”他一低头，挡着嘴压着声音说，“款式还偏男性化。你确定要这样的？”
方古遥很确定：“我觉得挺好。”
“唉——”夏可大失所望地长叹一声，“白跟你说了这么多了。”
归晨不禁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衣服轻薄柔软，吸汗透气，舒服极了，偏深的蓝紫色是暗了些，上面也没有绣什么花纹图案，可也挺漂亮的呀，哪有夏可说的这么不堪。
车子缓缓停靠在路边，西泽说：“到了，下车吧。”
东西市是都内最大的贸易市场，它起源于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经过几百年的经营，现已发展为商铺林立的大市场。这里应有尽有，是市民们日常购物的首选地，因为人流量大，商机多，渐渐发展出餐饮等周边产业。
“聚衣铺”是一家成衣店，位于热闹的西街中心，在寸土寸金的东西市占了很大一块位置，三层的大楼主卖成衣，附带的卖些饰品、箱包之类。它与“露华浓”等高定服装界的高端品牌同宗同源，同属著名的服装公司“云裳”。百年前由当时的云裳当家第六子所创，他决意走亲民路线，推广成衣。“美不止是高定界才有。”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他和几位年轻设计师逐渐打开了普通百姓穿衣世界新的大门。
以米色调为主，店铺的装修风格简单而不失档次，用鲜花和彩灯精心布置的橱窗里陈列着当季最时兴的衣帽样式，精挑选的配饰将衣服衬托得更加耀目，引得路人频频回头、驻足观看，十有八九都会因心动而推开店铺的大门，一旦进来了，就很难不满载而归。
一进门，穿着新季店服的女店员就认出了若西泽，她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就让另一个女孩去把店长叫来了。
店长四十上下，中等身材，连袜子都穿的是店里的产品，常笑说自己就是个“行走的活广告”，脸上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他十几岁从学徒做起，到现成近三十年了。
他以近乎小跑的速度从楼上走下来，来到大家面前时气有些喘，他努力平复住气息热情地行了一个礼：“不知贵客到来，有失远迎，怠慢了。”
若西泽还了一礼。
店长眼尖，看出了归晨身上穿的是他家的衣服。
“今儿要给小哥儿挑衣服？”话一出口，他自觉不对，又朝归晨多看了两眼，“哦，是小姐？”
西泽摇头，往方古遥一偏：“今天给他挑。”
店长不失礼节地迅速地打量了方古遥一通，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点着头，做了个请的姿势将他们往楼上引。
“请上三楼。”
唉？怎么是三楼呢？归晨不解。指示牌上明明写的三楼是办公区。西泽轻声对她说：“可能会很久，不如你在这随便逛逛，看有没有喜欢的。”
归晨听话地停下了脚步。目送他们上楼时才明白过来，脸微微有些红了。她挠了挠发角掩饰尴尬。
这种时候就会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和他们不同。
她谢绝了漂亮的女店员陪同的好意，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瞎逛起来。
右手边是女装区，款式多样，一眼看去就有三四款很不错，但她并不打算试，只是过个眼瘾。
总体上，服装给她的感觉和建筑的很相似。中式为主，同时融合了许多其他风格元素，有些别具一格的，类似于民族特色类。和建筑一样，各种完全不同的风格被设计师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和谐统一，美轮美奂。据此推测，不同的文明碰撞在一起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一代代人不断地沉淀、创新中，它们爆发出了新的活力。可以说，在原始的文明大融合中产生了新的文明。
有时间可以了解一下这边的历史了。她想。
转到橱窗展示区，玻璃窗外缓缓走过的一个小女孩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天蓝色的绸质花边裙，同色配套宽边帽，帽檐拉得很低，完全遮住了脸，她一手撑在玻璃橱窗上，一手捂住心口，脚步越来越慢，身子渐渐地低了下去。
不好！归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由于用力过猛，门边的铃铛发出了大而凌乱的声音，店里的人都不禁望向门口。
“小朋友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她紧张地问道，扶住她颤抖的手，女孩顺势斜靠着墙坐了下来。
她大口地喘着气，艰难地抬起头。帽子滑落，一头美丽的棕色长发随之倾泻而下，齐整的刘海下一双清澈的绿眼睛看向她，柳眉微皱，眼神迷离，归晨的心不合时宜地怦然一动。
她紧紧地抓住她的衣袖，努力地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归晨安慰她，试图让她平复下来。她不是医生，一时无法判断她得的是什么急病，情急之下，百多语启动了。她把佩戴了百多语的左手藏在女孩身后浓密的长发里，她一边低声描述女孩的症状，一边小范围地扫描着她的身体，必要的话，她可以做简单的血液取样进行分析。
很快，百多语给出了初诊结果：哮喘。
她们的周围陆续聚集起围观的人群。
她问女孩：“你有哮喘？有带药在身边吗？”
女孩摇头。
她正好知道一点急救的方法！她即刻关闭了百多语，开始指导女孩进行腹式呼吸。她拿起她的右手放在她的肚脐上，左手放在胸前。
“用肚子呼吸，胸尽量不动，来，跟我一起，呼——”
眼前闪现出一个女孩的身影，她也有一头浓密的迷人长发。她躺在树木里厚厚的落叶上痛苦地喘着气，也是这样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而她却惊慌失措，害怕得全身发软，几乎要哭出来。百多语闪烁着，指导着她。
——别怕，跟着我做——
“吸——”幻影一闪而过，她眼前的是这个女孩，她配合着她的指示调整呼吸，“做得很好，就是这样，呼——”
人群中挤进两个高大的男子，直冲冲地向她们走来，二话不说拉起小女孩的手要带她走。
归晨怒吼：“干什么！”重重地打了他的手，男子却没有松开的意思，蛮横地把女孩向外拖。
“我带她去医院。”男子说。
归晨立刻阻止他：“不行！她现在不能动！”
男子依然不理，强行抱起女孩。归晨急了，使劲掰开他的手：“你会害死她的，她现在需要的是即刻的治疗！”
另一个男子上来紧紧捏住归晨的手，威胁她松开。一股疼痛感袭来，归晨觉得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可她咬牙坚持不放手。危急之时，一只手指纤长的大手绀在男子的手腕上，一用力，男子便疼得放开了她的手。
是西泽！归晨松了一口气。
方古遥和夏可也迫使高大男子放弃了他的野蛮行为。两男子见势不妙，立刻离开了。
若西泽一把抱起还在喘气的小女孩，径直上了三楼。
不像一、二楼，三楼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这里分隔成一间一间的大房间作为办公室和接待室。最外面端坐着一位穿着绣有牡丹图案裙子的中年妇人，见他们上来，站起身优雅地向他们简单施了一个礼。西泽简短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匆匆地走进一间半开着门的接待室。他把小女孩放在柔软的沙发上，熟练地查看她的情况。
“没什么大碍，她太过紧张了。”他招手让归晨过来，“继续指导她呼吸，过一会儿她就会好了。”
归晨跪在沙发旁握着她的手继续先前的呼吸法，西泽走到门口低声和店长说了几句，店长便出去了。
三人或坐或站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小女孩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