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籽播下后,王大天才扛着锄头下了山,而这时,家里也彻底断了粮。
晚上,王大天与桂花躺在祖上传下来的花檐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桂花说:
“大天,我做糖葫芦卖吧,好歹赚个饭钱。”
王大天说:“一文钱都没有了,哪有钱去买材料工具,再说你身子越来越虚,吃不消干那活了。”
“那可怎么办,今天晚饭都没吃,我现在肚子像刀绞一样难受,明天无论如何哪怕草根也要挖几个嚼一下了。”桂花一边叹气一边说,“要么跟青皮他们一样出门讨饭,没准还能讨点钱过过年呢。”
王大天摇摇头,他自言自语:
“我王大天好歹也是文曲星下凡,只是命犯太岁生不逢时,落得如此狼狈,为尽孝道遵循老娘遗训‘以农为本’才降格做农夫,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降格去做个乞丐,那样的话,还不如死了的好,免辱自己的名声。”
桂花不高兴了,她轻声哭着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较真,你可以为了名声去死,丢下我一个小女子怎么过。”
王大天抱住桂花,替她擦干眼泪,为哄她开心又亲了两口。桂花破涕为笑,缠住王大天说:“你说,我们明天去讨饭好不好?”
王大天咬了咬牙心一横,他说:“讨饭是不会去的,反正明天一定让你喝上粥。”
王大天是个读书人,有着饿死不吃嗟来之食的优良美德,他当然不会去偷,更不会去抢,天无绝人之路,他想到了借,借是会还的,不违孔孟之道。
他去找村保,对村保说:
“我家里断粮了,你是村保,得给我想办法。”
这时的村保也老了,牙齿也掉了一半,“哦啰哦啰”听半天也听不清,他两只快没光泽的黄眼珠盯着王大天,摇了半天的头,等脖子摇酸了摇不动了,才仰起头长叹一声说道:“大天啊大天,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王大天说:“这都是废话,我与桂花已经两天没得吃了,就喝了两杯水才撑到现在,我今天找你,无论如何得借两升米回去。”
村保笑了起来,他说:“王大天,你总不会来勒索我一个穷老头子吧。”
王大天说:“林冲是大英雄吧,可被高俅所逼上梁山做贼,我王大天好歹是个读书人,没他那么下作,可生活所迫真要过不下去,我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村保不高兴了,他张着漏风的嘴巴喝斥道:
“要米没有,要命有一条。”
王大天听他这么说,知道翻脸了。他愣了一会儿连忙追上去,低声哀求道:
“村保大叔,怨我借米心切太急,让你老生气了,你老别急消消气,考虑考虑是不是先匀个二升,噢一升也行……”
村保打断他的话:“村里断粮的人家很多,他们都自己想办法解决,你呀,还没过年就借粮,明年收成时怎么还。”
王大天说:“我今年不是种地了吗,明年好歹总会有点收成,明年一收割好就先还你。”
村保说:“我考虑好了,最多只能借半升给你,不过明年秋收得还我一升才行。”
“涨一半……”
“对,这半升是我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说什么也得捞些好处才值得。”
“能不能少一些?”
“少一粒都不行。”
从小长到这么大,王大天虽然是历经坎坷苦了半辈子,但他从没发现大米会这么珍贵,他拿到村保的半升米,像当年落难在“大不列颠”船上对待二十八颗玉米一样,那是放在口袋里怕丢了,捧在手里怕洒了,他脱下破褂子将半升米包了几层,抱在怀里偷偷摸摸地回了家。
王大天一进草舍就紧闭上门,桂花看得奇怪,问道:
“你干嘛这么害怕,与人吵架啦?”
王大天轻声说:“米来啦。”
桂花看他打开一层又一层,露出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米,更加不解地问:“你这么神秘,不是偷来的吧。”
王大天瞪着眼睛说:“我会干那事,是找村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借到的,借了半升,明年要还一升呢,所以才这么珍贵。”
桂花说:“村保那老头看看挺老实,可心里怎么这样狠,这半升米借不到一年就翻一番。”
“所以我才小心呢,这半升米好歹也得对付到过年。”
“这一捧米吃到过年,一天能吃几颗米?”
王大天仿佛胸有成竹,这一切他都计划好了,他做了两只巴掌大的小布袋,每天往布袋里装十颗米,再扎紧袋口放到锅里去煮,煮出来一股淡淡的米汤就是夫妻俩的早餐。中午再煮,煮时加些野菜或河埠头捡来的烂菜叶菜根,吃上一顿富人家猪都不吃的烂菜汤。到晚上煮完后,他俩解开小布袋倒出十颗早已稀巴烂的米粒,王大天给桂花吃七颗,自己吃三颗。
桂花说:“你是男人胃口大,还是你吃七颗,我吃三颗吧。”
王大天说:“我饿一点不要紧,我身体好,你这么瘦整天头晕,你一定要多吃点,我还指望你给我生个儿子呢。”
桂花笑了:“咱俩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生儿子。”
王大天说:“十颗饭你都吃掉算了,我去喝两碗水就饱了,你也饱了我也饱了,今晚生个儿子出来。”
“……”
王大天终于泄气了,喝水饱肚到底没用的,东西都硬不起来,还谈什么生儿子。
年关没到,半升米也提前消灭了。这么残酷的节约,同时也把王大天俩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桂花的病也越来越重了,她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干流泪。王大天去找张伎山郎中,求他给桂花看看病,可张伎山说:
“大天,像桂花这样的重病,没有一二十两白银根本看不了。”
王大天说:“我不要你的药,只要你去看一下,再开张方子,我自己上山去采药。”
“我出诊一次最少纹银半两。”
王大天见他这么说,没主意了,他望着张伎山瘦削的脸上那异常触目的尖鼻子,很小的时候就听街坊邻居说,鼻子尖的人小气,他以前倒也从未觉得张伎山的鼻子尖,可今天吃了个闭门羹,就越看越不对劲了,从心底里对他生起一股厌恶的反感,但遇事要求人,不得不低头。
王大天说:“桂花天天躺在床上哭,人也瘦得像麻秆,坐都坐不起来,一点力气也没有。”
张伎山说:“生病的人都这样,没什么好急的。”
王大天说:“我还指望她给我生儿子呢,我求你了……”
现实主义的张伎山没有被王大天的可怜所感动,在没见任何实惠的前提下,他提出了明年一亩三分四厘田的两季收成三七分才肯勉强出诊,为了救桂花,王大天答应了。
桂花也没什么大病,主要是饿的,张伎山开出的大补药方,王大天根本配不起,张伎山甩甩手说:“算了,算了,给她吃饱饭就行了。”
为了给桂花吃饱饭,王大天厚着脸皮借遍了龙山村,才只借了一升多米。这次他没用小布袋煮米汤了,他知道再这样耗下去自己也要倒下,他每天熬一锅粥,自己吃一顿给桂花吃两顿,这样调养到年关,忽然有一天,桂花红着脸对王大天说:“大天,我那个不来了。”
“什么不来了?”
“你呀,”桂花说:“我下面不见红了。”
王大天还是不明白,他问:“是不是又犯病了。”
“啊呀,”桂花擂了他一下撒娇说:“你装什么傻,非要人家说出来,我怀孕了嘛。”
“真的,我有儿子啦。”
桂花怀孕了,王大天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王家后继有人了,忧的是两张口都吃不饱,今后三张口可怎么办!
过年这一天,隔壁张大头家杀了猪,猪虽然不大,但也有几十斤肉,桂花躺在床上听到大头家的猪奄奄一息地吼叫,就对王大天说:
“大天,我们有快一年没吃过油水了,我肚子这几天老疼,说不定都要生锈了。”
王大天说:“肚子又不是铁打的,哪会生锈,你大概想吃肉了。”
桂花点点头:“一点不吃油水,儿子怕也生不出来,你去找大头商量商量,是不是赊点没有人要的下水货。”
王大天摇摇头:“你没听见大头家院子里人满了,他们都是买肉的,我去赊,那不是自讨没趣。”
桂花不说话了,她也不跟王大天说话,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仔细听着大头家鼎沸的人声和啪嗒啪嗒的斩肉声,听着听着她躺不住了,爬起身来走到门口眺望大头家杀猪,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大头后来垒起的围墙太高了。
王大天不忍心了,他厚着脸皮走进大头家,对正忙碌着的大头说:“我家桂花有喜了,想吃点猪肉,你能不能看在邻居份上赊块卖不掉的肉给我。”
大头正在剁猪头,猪头凸凹不平上面的毛用刀刮不掉,得用鹅卵石狠命地剁,才能把毛连根剁掉,他头也没抬对王大天说:
“都卖光了,就剩这个头,刚才青皮出五十大钱买这个猪头,我也不卖,都卖了,我们自家过年不是没肉吃了。”
“另外一点都没有了?”王大天瞪着眼睛,贼溜溜地在大头家堂屋里乱窜。
“噢,还有一锅猪血在灶上做呢,呆会儿送你一碗,街坊邻居的,你不来我也会送去的。”
“我家桂花想吃点油水……”
“肉真的没有了,我一家老小这么多人,就一个头,分开来没几块好吃的,正月里还要请亲戚吃饭,对不住了,大天,做个猪血煲过个年算了吧。”
当天晚上,王大天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猪,他跑到桂花面前对她说:
“桂花,我变成猪了,你爱吃哪块就割吧。”
桂花说:“你虽然变成猪了,但我知道你以前是王大天,我怎么吃得下手,人家说一生一世一轮回,我把你送给张屠夫叫他杀了你,把肉分给穷人吃,你就积了德,早点投胎转世做人。”
王大天晃了晃猪头说:“我不做人了,不做人了,做人太辛苦,还是做猪好,你不吃我,我可就走了,做猪也是一条命,也想多活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