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悦晕晕沉沉地托着脑袋闹着瞌睡。
却听到身边那个男声清清冷冷道:“塔袒的问妗……真的是你亲生的母亲吗?”
南悦一下猛然醒过来,她的表情十分奇怪,不是不高兴也不是为难,只是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你为什么这么问?”南悦问道。
“我只是觉得……你的性格这个样子,你的母亲必然是很不放心,可是她还是叫你来了。”
“而且很多部族之中,负责占卜的巫女神份高贵,要侍奉神灵,不能嫁人生子,所以你的身份,我一直很好奇。”
“再有就是,”秦岱轻轻笑了一下,“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姑娘,真不像是关外人。宛嫔娘娘眸色浅淡,肤色较深,跟你差得太多了。”
他原以为这个问题敏感,南悦不会承认,却她施施然点头道:“没错,我不是阿娘的亲生女儿。这不是一个秘密,塔袒很多人都知道。”
“如你所想的那样,问妗是不能生儿育女的,可是阿娘捡我回去,悉心照料我十几年,她就是我的亲阿娘。也不是她愿意送我来中原,是没有法子……”
南悦望着天空,星罗密布,倒是与在塔袒看到的星星和月亮是一样的。
她的神情有些伤感又有些怀念地缓缓道:“我是被扔在瀚噶湖边的,那时候是深秋了,跟我刚来长安时一样,天色很凉很凉,我就裹着一层花毯子,在湖边的石头上一直哭一直哭。”
“周围围满了人,可是没有人想伸手救我。这是一个弃婴,又像是一个中原娃娃,说不定是被哪个相好的中原女人扔来了塔袒,没有人愿意冒着非议去收留一个小娃娃。”
“后来是问妗把我抱了起来,她跟别人说:这个孩子出现于瀚噶湖旁、玛依山脚,她是上天送来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以后我就是孩子的阿娘……”
“我小的时候还不是现在这个脾气,我经常跟在塔袒其它的孩子后面,想同玩耍,他们拿石头砸我,说我是野种,然后我就哭着回去找阿娘。”
“我阿娘跟我说,我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我是天赐的宝贝,她曾为我扶乩,箴言说我有能力保塔袒安宁百年。开始,我也并没有相信。”
“直到我在七岁时,不小心掉进了瀚噶湖里,发了一场高热,从那以后我就能听兽语了。我能听它们的话判断洪水、干旱、丰年、灾年。我欣喜若狂,我得到了湖神瑶姬的认可,我为阿娘争了光。那时候起,我就不屑于再去跟那些看不起我的小孩子玩了。”
她干瘦的脊背挺得笔直,高高地仰起头来:“我有了很能力,叫人高看。可是我是异族,又叫他们担心害怕。若是我以后继承了问妗之位,却为外族做事,该警示祸福的时候没有警示,反而可能会害了塔袒。”
“这时候开始有人散布谣言,说我是外族的窃贼,偷了湖神给塔袒的赏赐;又有人说,是我阿娘的野心,想要培养着把持问妗之味,所以叫我撒谎……这种事情很多很多、这种话我也听了很多。”
秦岱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语气平静,可是在那之中受了多少排挤、折磨和忌惮,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
他想起大殿之上,她不疾不徐地赢下了那场赌局,这个姑娘的心机城府,从来就不容小觑。
南悦一咬嘴唇:“后来,便是今年中原皇帝大寿,塔袒苦于无礼可赠。那时候我机缘巧合收下青鸾鸟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可是……”
她吐出一口气来:“可是,他们没有感激我做的事情,一心只想趁机把我赶出去。想赶走我的人实在太多,他们说:南悦能力不凡,送去中原,说不定叫皇帝更加高兴,何况一路上要叫青鸾鸟乖乖待着,也离不了我。”
南悦苦笑道:“你看,塔袒也不是世外桃源,哪里都是有坏人的。他们同气连枝,叫我赶紧滚。族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我阿娘终于没有办法,为了平息众人的攸攸之口举办了一场公开的扶乩仪式,叫上天决定我的去向。”
南悦举起手来,对着秦岱比出自己的右手手掌,她的眼睛里晶晶亮亮,像是含着一些泪水:“五次,整整五次。我阿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扶乩台上问了五次,可天神还是叫她把我送到中原来。”
“台下的塔袒族民已经哄声一片,但是她当时脸色发白,脚步不稳,还要再占。是我自己走上去的。”
南悦的脸上竟是骄傲的神色:“我走上去说,我愿意去中原,我愿意去做皇帝的妃子。我对阿娘说:您第一次为我扶乩,能为塔袒谋百年安宁,或许就是这个时候了。我愿意去,完成您的箴言。”
南悦飞快地拿手抹掉眼泪,笑着说道:“我是自己要来中原的,也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高高兴兴地来,我会完成我阿娘的箴言,好好活下去,为塔袒谋福祉。谁也不能阻止我。”
她无法记起,自己是怎样度过了来中原的前一晚。隔壁阿娘房里的灯火彻夜未熄,她原来窗外的一切熟悉的景色,都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它们无情无义地围观南悦懦弱、不安的一切,露出窃窃的沙沙的笑声。
痛苦、不舍、担忧、愤恨在心里疯狂地翻搅,她捂着心口,感觉到了硬生生的疼痛,呼吸随之也变成了一件艰难又疼痛的事情,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用被子蹭干湿漉漉的眼睛,那种感觉并不像是流泪,流泪应该是伤心欲绝、是痛苦失声,而不是现在这样眼睛里一直渗出擦不净的水。
南悦感觉要疯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很久很久,感觉像是几年,又像是过了几辈子。阿娘起床,敲响了她的房门。
天亮了。
月亮降下去,太阳升起来,还是像昨天、像前天、像每一个平淡如常的往昔一样。可是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再也回不来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再也回不去以前无忧无虑的塔袒时光。
那个用羊奶小心翼翼地将她喂养大,辛辛苦苦照料她十几年的女人,那个与她感情相通、亲如母女的女人,南悦已经没有任何机会尽孝膝下。
除了留在皇宫里,好好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