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座小山头……偏那位王爷是个眼尖的!”
棹兰斋里,朝欢扯着《大齐十道图》的一角,小声咕哝着。
复州在山南道最南端,森森密林与重重山峦之间,蜿蜒曲折的秀水河潺湲而下,那水道尽头,确有一座山形标志,小如芥子,极易被忽略。
“佛经上说:‘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果然不假!”
苏媺看着那个小小的标识,笑着道:“这真是成也黄芽,败也黄芽了!如此方寸之地,瀛云王也能注意到,看来,那复州刺史果然与他有私交。”
朝欢和夕安见苏媺脸上并无不快,不由十分诧异.
十日前,小姐还为尤钊之事忧心忡忡,如今计划落空,小姐怎的反倒不急了?
苏媺轻轻推开花窗,朝外望去,越过宫苑里一道枝叶交映、花浓香溢的蔷薇花墙,和鸿雁南飞琉璃照壁的一角,可以看见宣颐宫轩然敞开的大门。
那一日,与瀛云王初见,他穿着一件浅紫色银线暗绣青山飞云直?,就那么施施然地走进来。
两年西北之行,令这位养尊处优的皇子添了几分锐气,行动间,磊落飒然。
此后数次接触,虽有种种不快,但苏媺心知,这位二皇子固然机敏过人,却并非心计深沉之人,与端阳、曦华交好,也是因为彼此之间心性相投。
但除了这少许的了解,她对瀛云王并无太大兴趣:他初入朝堂、智计尚嫩;而她的对手,是翮贵妃、是东宫,甚至景元帝。
但世间之事,在起承转合之间,都渗透着人性的百转千回,种种走向,亦是心之所向。
想当初,景元帝虚晃一枪,先是命瀛云王熟悉黄河三道的政务,后又突然把炙手可热的兵部右侍郎一职扔给了他,一时,朝野上下的目光都聚到这位年轻王爷身上,而他不但坦然受之,而且,没有急着去烧他的“三把火”,而是带了弟弟妹妹去京郊囿趣园游猎,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之余,兵部的胶着之势也随之降了温。
这一手“太极功夫”,像极了景元帝,最后的结果,也正是景元帝希望看到的。
去岁秋末,军粮失窃时,面对别有用心的攻讦,他也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而是与欧阳燊默契配合、查明真相,甚至顶着景元帝的怒火,为彭蒿作保。
种种作为,最大限度的弥补了兵部的过错,他的胆识和果断,尤其那份超出年龄的沉稳,也令人印象深刻。
这背后,也许有景元帝的点拨,但瀛云王本人,也绝非心性简单之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是我太狭隘了,眼里只看得到东宫、翮贵妃。我知道瀛云王是一枚牵制太子的好棋子,却总以为他棋路太嫩,不值一顾!结果贸然出手,被人家打回来,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苏媺声线淡然,却并不沮丧,反而杂着一丝隐隐的兴奋。
也许,瀛云王的成长,会比自己以前预想的,要快得多,而他越是不简单,身上的可利用之处也越多。
她不必花那么多时间去等待他“长大”,这真是太好了,只想一想,就叫人心情愉快!
苏媺唇角弯起一个小小的愉悦的笑意,只觉眼前绿叶茵茵、琼枝摆摆,一片花意盎然。
她想起那年,侒王兄长瞒着夫子,偷偷带她进入了松子山深处,迎头碰到一只赤黄环眼的小豹,不知怎的落了单,正卧在高冈下的茂草里,瞪着不远处一只茫然四顾的灰兔子。
它上身伏地,趴在两只小爪子上,咻咻地哈气,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可惜,我在南地只呆了一年,日后若能故地重游,当是一大快事……”苏媺望着廊檐下的一角碧空,低喃道。
夕安跟朝欢对视一眼,有些诧异地道:“小姐怎还没打消这个念头?南地荒僻多瘴,本就不是小姐该去的地方!”
朝欢也极不赞同:“那时候,若非夫子和老爷拦着,侒王爷就把小姐一直留在南地了。小姐吃的苦够多了,咱们就算一直呆在姑射山,也比南地强百倍!”
“你们错了!万里山河、千古九州,皆有可行、可赏之处,端看握在何人手中!”
苏媺的声音如碎玉匝地,清脆中带着一丝凉意。
夫子说过,山长水远、歧路险阻都不怕,怕的是,眼前景,不是心中景……
她默然片刻,转身问朝欢道:“尤钊在西北,可是一切如常?”
去岁,尤钊随御驾进京,原是上峰卖了瀛云王面子,假意命他前往户部催促粮饷,实际却是借了这个由头,暂留京城,伺机为调往南地做一些人情上的走动。后来,事情进展不顺,他只得先返回了西北。
朝欢点头,又挤挤眼睛:“小姐可知,那么重要的军图,尤钊是让谁送到京城来,又亲自送到瀛云王手上的?”
苏媺微微一笑:“是那位尤姑娘?”
朝欢撇撇嘴:“可不是!一个女儿家,再怎么喜欢,也该矜持些,可见小家子出身,真是个缺教养的!”
苏媺不以为意,从荷叶式高足盏里拈起一粒水晶葡萄放入口中,一股甜中微酸的浓酽汁水在唇齿间浸漫开来。
她漫不经心地问:“这位尤姑娘,瀛云王把她安置在何处了?”
“关浄仿佛说是……卞大师府上!”
苏媺一愣:“‘京西琴老’卞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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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日,六宫嫔妃碍于规矩,多是闷在自己宫里莳花弄草、欺猫逗狗,而最能令大家开怀一笑的,莫过于听戏。
但今日这场戏,却没有几个人听得舒心。
御园里,位于镜湖南面、正对惊云阁的水渚上,建有一座小巧的莲音台。
原是每逢在惊云阁中安排筵席时,命教坊司的乐伎们在台上调弦弄曲,或是准备几折小戏,不过是借着水音儿,隐约听些丝竹管弦之响,在宴饮的空当里,添上几分乐趣。
此时,苏媺和曦华正遥遥看着对面已然准备妥当的莲音台。
夏碧成波,涟漪荡漾,举目望去,湖光如点点碎金一般,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哼,听戏不去金钲阁,偏要安排在莲音台上,隔着这么老远,还听个甚?”
惊云阁中蓦地一静,方才的低声絮语,一时尽皆消失。
曦华的声音并不低,自然人人听在耳中。
坐在上首的翮贵妃面不改色,只曼声道:“怎地,懋妃又没来?”
珠兰在一旁亲自捧盏奉果,小心回道:“奴婢着人去请过了,懋妃娘娘说暑气太盛,炙得人头脑晕沉沉的,便不过来了。”
翮贵妃似乎并无不悦,笑吟吟道:“大家听听,真是个懒的!每回咱们姐妹凑一块看戏,她总有理由推脱,这一回,再不能饶了她去。”
说着,她懒洋洋斜向珠兰,容色平静,却令珠兰背脊一凉。
“再去请!就说今儿听戏是在惊云阁,隔着镜湖水,又清爽又有趣,断不会叫人头脑发晕。她想听什么,只管点来,《教子》也好,《水斗》也罢,本宫都让她!”
珠兰咬了咬唇角,叫过一个小宫女耳语了几句,目光透着几分警厉,一时人去了,莲音台上的弦鼓声却停下来,竟是大有懋妃不来、这戏便不开场之意。
一众妃嫔面面相觑,偷偷递着眼色:若在平时,这两出戏原本也很平常,但翮贵妃此时说起,怎么听,都透着两分火气。
这段日子,瀛云王力荐尤钊前往西南效力,损的可是东宫的脸面,后宫嫔妃虽不理会朝政之事,却也多有耳闻,只看翮贵妃今日的架势,便可知她是来意不善了。
曦华正与苏媺低声耳语,却听翮贵妃又道:“苏小姐今日这身打扮,本宫瞧着,倒比我们曦华还多了几分颜色!”
隔着满座珠围翠绕、锦绣加身的嫔妃,苏媺不意翮贵妃竟会注意到自己。
她见曦华翻个白眼、便要回嘴,忙一把安抚住她,起身来到翮贵妃近前,施礼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