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在钢铁丛林里的人们,逐渐地变得生疏冷漠了起来。他们对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情一清二楚,但是对身边的人和事儿却茫然无知。
对门住的是谁,家里有几口人,又从事着什么样的职业?可以说是一问三不知,但是情况也并非全都如此,宁致远就很是有名——翔凤一霸。
“你说他呀,问题少年嘛!这谁会不知道?”
“没错,该上学时不上学,该读书时不读书,成天就知道打架斗殴,你看看现在长大了,他又能有什么出息。这不听说成了一个二道贩子,每天起早贪黑地骑着一辆破三轮在东边的农贸市场里卖菜。”
“哎……都是报应啊!那一大家子的人,要怎么说才好呢?”
“要我看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的,尤其是那孩子的外公白岗松,对那孩子自幼便横挑鼻子竖挑眼,从来就没有一个好脸色。那时候孩子还小,不懂事,犯了错,他却从来就是不管不问。现在可好了,孩子长大了,当然也长残了。他可倒好,就像丢垃圾一样,直接将那个孩子扫地出门,一了百了。”
“那孩子的舅舅白英也不是一个好东西,你说他开了那么大的一家物流公司,怎么就不能帮帮自己的外甥呢?随便给他安排一个职位,也总是强过他起早贪黑地卖菜。每天挣那三瓜俩枣的,还不够塞牙缝的,你说这孩子将来可要怎么办?”
“哈哈哈,这孩子从小就是一个名人,你说生活在这一片的人谁又会不知道他啊。好了不说他了,这个点他也该快回来了。”
顷刻间,这些闲着无事在此磨牙的人们,便都各归各家散了个干干净净。不一会儿,远处行来一个少年,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此人正是人们议论的对象——宁致远,瞧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显然最近的心情很是糟糕。
他向来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自以为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前些年里还上学读书的时候,迟到早退、逃学旷课、打架斗殴,便已成了家常便饭。每当有人提起这些事儿,他不仅不引以为耻,反而引以为荣。偶尔兴起,他还会得意洋洋的向人炫耀。
他就是这般肆意地胡闹着,似乎是什么都不会在意,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几天前外公的一句话,竟然会成为了他的梦魇。那句话不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即便是睡梦之中,也常常为之惊醒。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还没进门便听到屋内传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他知道那是外公的笑声,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他的心情不由也跟着好了起来,心中暗思:家里出了什么喜事儿?
随即,屋内又传出一个稚嫩的童声,糯糯地说道:“小明是个坏宝宝啦!他很讨厌的,总是抢我的玩具。”
“小明啊,那孩子是有些顽皮,但咱们雪兰可是一个乖宝宝,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以后,他要是想要你的玩具,你就主动送给他,让他玩一会儿好了。这样呢,即可和小朋友们打成一片,又显得咱们大方有礼,你说好不好?”
“可是我也很想玩呀,我才不要送给他呢!他就是一个讨厌鬼,嘴上挂着鼻涕,从来也不擦,脏死了。哼,他要是再抢我的玩具,我就……我就……我就像致远哥哥一样打人啦!啪啪啪……把他狠狠地打倒在地,然后,咚咚咚……再踹上几脚,我看他还敢不敢和我抢玩具。”
“额,伏雪兰小朋友,咱们还要不要做一个乖宝宝啦?动手打人是不对的,动手打人就成了一个坏宝宝啦!这样一来大家就不会再喜欢你了,小朋友们也就不会再和你一起玩耍啦……”
“可是……可是……可是为什么致远哥哥就可以动手打人呢?难道他是一个坏宝宝吗?那为什么雪兰就很喜欢他呢?”
“他天生就是一个坏种,自然不会是一个好宝宝,和他那孬种的父亲一个样,人憎神厌。早晚有一天,警察叔叔会把他抓进牢房关起来。从此以后,他就要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了。咱们雪兰可是一个好孩子、乖宝宝,你可千万不要向他学习,知道了吗?记住了,以后也不要再和他一起玩耍了。不然,警察叔叔也会把你抓起来的……”
“啊……雪兰可是一个乖宝宝,警察叔叔是不可以抓我的。”
那一刻,宁致远心如刀割,他竟然成了教育孩子时常说的——别人家的孩子,并且还是一个反面教材,而说他的那人竟然还是他的外公。仔细想一想,这样的话外公往日似乎也没少当面提及,但他却总能坦然处之,好似清风拂面,无关痛痒,转脸便将其抛之脑后,然后依然我行我素。
可是……可是为什么这次会有锥心之痛呢?此后,一老一小两人的交谈,他再也无心听及。
他的脑海里填满了外公的那句话:“他天生就是一个坏种,自然不会是一个好宝宝,和他那孬种的父亲一个样,人憎神厌。早晚有一天,警察叔叔会把他抓进牢房关起来。从此以后,他就要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了。”
宁致远那只即将跨入家门的脚,再也没有力气迈出。他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他孤零零的在门外站了良久,听着屋内不时传出的笑语,只觉得分外的刺耳,那笑声越是欢快,他心中越是伤痛。
“这里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呀!”
他的心中一片冰凉,不由长叹一声,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去,脚步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这些年来,他与外公一同生活,朝夕相伴。他知道外公从来就不喜欢自己,但是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在外公的眼中竟然会是一个人憎神厌之物。
这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宁瑞合,谁让他是那么的不争气呢?为此他要负上一大部分的责任。当然,自己做的也不够好,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宁瑞合从军多年,大小功勋立了不少。街坊邻居谁提起他来,不竖上一根大拇指,赞上一句好汉子,称上一声真英雄。可惜,好景不长,八年后他退伍了,随即又做了一名光荣的警察。然后,事情就变得一团糟了。
有一次,父亲外出执行任务,因过度使用暴力致人伤残,为此他被警队除了名。舅舅见他的工作一时没了着落,里里外外,全靠母亲白芷一人支撑,于是出于好心,叫他到自己的物流公司帮忙,挣多挣少,那也是个糊口的营生。
舅舅对他倒也很是照顾,给他安排了一个文职,活少轻松,薪资也还不错。但父亲却是个坐不住的人,于是自告奋勇去做了一名卡车司机。不料,一次运输途中出了事故,这原本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让人想不到的是父亲竟会肇事逃逸。
这他能逃得了吗?自然不能的,很快便被警察抓了起来。好在事故不大,没有人员伤亡。
即使如此,舅舅却也为此赔了一大笔的钱财,他的心中很是不快,于是破口大骂道:“你就是一个孬种,彻头彻尾的孬种!这些年国家白培养你了,军队白教育你了,你就是一个十足的孬种。我妹妹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孬种。你身为一个男人,竟然没有一丝的担当,出了事情只知道一味地逃避!你能逃避得了吗?”
父亲沉默不语,但两人就此有了芥蒂,虽然母亲从中说和,舅舅随后也几次三番地请他回去帮忙,但是他就是不肯,宁肯闲在家中无所事事。经此一遭,父亲的名声自然大坏,这样的人哪里也是不需要的。他的工作自然又没了着落,只能待在家中无所事事。
后来,他竟然又染上了赌瘾,一天不去赌博便觉浑身不自在,没过多久便将家底败得一干二净。从此,家里的生活便陷入了困顿,要不是外公隔三差五地接济一二,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难以为继。
父亲与母亲的感情也日益淡薄,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家中鸡犬不宁,街坊邻居不得安生。一对曾经彼此深爱着的夫妻,早先相隔两地却是彼此思念,而今朝夕相处竟然相看两厌,在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小事面前纷纷败下阵来,往日的和谐美满全都随风而去,而今剩下的只有彼此埋怨相看两厌。
后来,不知是迫于生活压力,还是良心发现,父亲终于停止了无谓的争吵,每日早出晚归,也不时地往家里拿钱了。母亲见他很是辛苦,又有心修好,娇声软语,嘘寒问暖,闲谈间便问起了他的工作。
这时,父亲却总是罔顾左右而言他,被问得急了便嚷道:“每月按时给你拿钱就好了,别管东管西的,婆婆妈妈起来没完没了。”母亲不想和他争吵,问过几次之后,自然也就不敢再问了。
有一天,警察找上门来,母亲最终还是知道了他的工作——黑社会、不法分子。他竟然干起了制毒贩毒、扰乱社会治安的勾当。母亲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当她在监狱里见到父亲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面色阴郁、目光阴冷的男人竟然会是她的丈夫。
“那个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一般可怕的人是谁?是我的丈夫吗?他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狰狞而可怕?”
母亲早已心力憔悴,她不想再去追寻了。那一刻,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地。她明白两人就要分道扬镳了,那人从此之后便不再是她的丈夫了。
父亲这次倒是爷们了一回,痛快地答应了离婚,并且什么也没要,净身出户。当然,他也是没有脸张口索要的。这些年里,母亲忙里忙外,悉心地照顾着他的父母,替他养了老送了终,又一个人辛苦地拉扯着他的儿子。那时,他又在哪里呢?反正没有陪在身边!
母亲是如此无怨无悔地付出,她最终等来的又是什么呢?不是那个她引以为傲的丈夫,而是一个人人唾骂的犯罪分子、大毒枭。
母亲茫然失措地回到了家里,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一般,有气无力,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一丝精神。她失去了生活的勇气,经常神经质一般呵呵地干笑着,嘴里嘀咕着:“我的丈夫怎么会是一个犯罪分子呢?”
她是一个好脸面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觉得再也没脸教书育人了。她整日呆在家中以泪洗面,再也无心工作了,若不是身边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她真想一走了之,一了百了。但她知道她不能如此,她应该振作起来,即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儿子。
这个家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然,难免会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她略作收拾便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房子她没有去卖,只是委托中介租了出去,那是丈夫留给儿子的,她不想处置,也无心过问。
外公见了女儿,好饭招待,好言宽慰,但终究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女儿仍旧是萎靡不振。他仔细地打量了女儿一番,三十来岁、姿容尚佳,于是便起了心思,打算再给她找一个婆家。
他四处托人说媒,但女儿却不理解他的苦心,不是避而不见,便是应付了事。时间一长,他的心里也很是不快,日子过得别提是多糟心了。有时不免当着女儿的面,骂上几句女婿的不是。
有一次,他倒是骂得痛快,过了嘴瘾,却也因此惹得女儿勃然大怒,将儿子往他身前一丢,自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那年,宁致远年仅七岁,而今他已年满十八。
这些年里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要不是时常会收到一些生活费用,偶尔又接上一通嘘寒问暖的电话,恐怕他早已忘了自己还有个母亲尚在人世。
每次电话接通,他不免要问起母亲如今身在何方,过得如何,但她的回答从来没有重样,一时天南,一时海北,长年漂泊不定,却还总说自己过得很好,不需挂怀。
宁致远自然是无从分辨真假,但母子长年不见,两人之间的感情自然也日渐薄凉,直至最后无话可说。其实,他的心里还是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但不是如今的这个,而是儿时的那个。
母亲也就是这样了,父亲那就更不必说了。他离婚之后,不久便越狱而出,从此不知所踪,只给宁致远留下了一句话:“不需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男子汉大丈夫当自强不息,努力做好最真的那个自己。”
宁致远每每想起便有锥心之痛,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这句话谁都有资格来说,但是就他宁瑞合没有。
这些年里,外公与自己朝夕相处,每当他看见自己,就不免会想起那个不幸的女儿。而一旦想起了女儿,自然又会想到了女婿,女儿今天诸般的不幸,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外公的心里窝火想要打人,可是宁瑞合那个王八蛋却远在天边;他的心情烦躁想要骂人,可是宁瑞合那个王八蛋依然远在天边。这让他看不见摸不着,有火无处发,有气无处撒。
外公的日子越过越糟心,最后宁致远也只能是不幸地沦为靶子,成了一个出气筒,独自一人面对着他的冷言冷语,但宁致远却并不怨恨他。因为他不曾亏欠过自己半分,吃穿用度一概不缺,只是少了一些嘘寒问暖而已。他明白外公心里的苦楚——思女如狂,他有多么地思念自己的女儿,便有多么地痛恨自己的外孙。
有时候,宁致远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儿,生来就无人疼爱无人怜,他能无病无灾地活上这么多年,还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街坊邻居,男女老少,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当面痛斥着命运的不公,背地里却又闲言碎语乱嚼舌头。
这些年里,宁致远变得越来越敏感了,他就像是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着,一碰就炸;又像是一只凶狠的刺猬,谁碰扎谁。你狠,想要欺负我?别痴心妄想了,我却还要比你更是狠上三分。于是,他自幼便名声在外,谁也不敢和他来往,而今他已年满十八,自然凶名更胜从前。
但是现在,宁致远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想要做出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