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清晨的长安吗。
满天的黛青色,被流风吹涣的断云隐入深天,摇落下一曲悲欢离合,若飞花般落在亭台楼阁间,每一扇半掩的窗扉前,开遍这俗世欢喜。
是那种,追着光而望见鹤立汀洲、花盛枝头、梦里想见的人步步向你走来的欢喜。
沈安棠一路急匆匆趁着天光未大亮,溜回沈府。也不知季狐狸在哪,她一路无阻跑回自己家。
好巧不巧的,她一踏进沈家后园,就看见一个人在草地上忙活于一堆一张张摊开晾晒的宣纸中。沈安棠以为进贼了,着实吓一跳,疑惑的小声问了一声:“哥,你干嘛呢?”
沈澈也被从天而降般出现的自家妹妹吓得不轻,忙一边支吾说没什么,一边张开手臂去挡地上正在晒着的画。
沈安棠哪里管他,走过去仔细一看,看看她哥要趁大早上没有人的时候出来晒的是什么东西。
二十多幅墨画,全是苏妤的各种姿态。或半绾长发择书于软塌,或折花戏于幽园小径,或握茧扇凝望山水……沈澈笔下,苏妤那张不算好看的脸,有几分细水常流的深情。
沈安棠看的心头柔软起来,一个人最好的样子,也许真的不是她在别人、在世人眼中的模样,而是在那个把你心心念念为命中恩赐的人的眼中,你的无可替代。
再谁似姑娘,小生又生此十里红妆之念。
“哥哥和皇嫂,看的安棠好生羡慕。”沈安棠有意调侃他,望见他果然满脸通红说不出一句话,心里有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快乐。
其实也是由衷的话。她知她哥这性格,别说什么风花雪月了,一天能说五句以上的话就不错了。沈肆让他做宫他不去,让他带兵又是送死,他只爱锁书房中写写画画。
我一无所有,就用我唯一的手中笔,,为你绘就一世良天美景,春花秋月。
“你会有的。”沈澈良久才回应,视线却仍停留在苏妤的一张张画上。
“只是有时候不懂,喜欢到底怎样才算数。”沈安棠不自觉叹了一口气。情最是无字,无言,却偏偏,引人以一生沦陷。
“蓦然回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沈澈缓缓说。
沈安棠一脸无可奈何。怎么又是诗文,她苦思冥想,至于感觉脑子不行。
“看多了能看见的东西,也要偶尔看看不能轻易看见的东西。”沈澈一张张把画收起。
沈安棠迎风而立,心中有些话,不知怎么说。蓦然回首,谁又在那灯火阑珊处?
沈澈索性收了画,快步走开了。留她一人被莫名搁在草地上,她的哥可真是和她性格一点都不像,自己稍一过问他的感情生活,竟直接被自己吓走了。没意思。
她打了一个哈欠,往自己房间走去。
丛丛树影后,轻移出一个纤细的身影。苏妤静踏这那些晒过她的画像的草地,任晨风扑怀而来,温热过每一寸洗年。她以为,沈澈今天忽然起这么早出门,她不动声色尾随而来,就可以快要完成父王托付的任务了。可是,那一张张素白的纸上,却只是她的画像。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意你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
可是,我姓的,是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苏。
苏妤立在破晓的光色之中,凝望逐渐轮廓明亮起来的沈府,她会亲自,把寂寥的黑夜与挽歌,扎种在这里。
沈安棠躺下没多久,便又被一声声紧密焦急的敲门声搅醒。她一脸愠色坐起来,异常恼火地披衣直接把门摔开“有事说事。”
门外是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侍女,慌慌张张解释:“老爷请小姐去正堂。”一边说,一边抬头看见房檐下的另外一个人,越发惊吓地跪地拜道“六皇子。”
沈安棠也同样意外一转身,撞入檐下人星河万里的眸底,一身寒霜衬得他越发孤傲,不睬人间半分烟光。看样子,像是在这檐下等了许久。
“你……苏瑟你怎么不敲门啊?”沈安棠着实被他一惊,这檐下风口的,他是待那里看风景吗。
“等你。”他的回答平静干脆。
不想吵到她,就一直等在这到她醒来为止?沈安棠想起小宫女曾对她说六殿下是个惜时如命的人,这像眼下安安静静守在她房门口的人,颇有些不太符合啊。
“小姐,你就赶快去吧!”小侍女瞅着他们对视良久心事各异的模样,快急哭了。
沈安棠匆匆忙忙梳了个妆,连乌发都来不及绾,便任由青丝垂及腰间奔出门。行至半路花间小径,料想这般随意装束有点不尊重父母的意思,于是把木梳斜咬在唇间,双手束了一个极简单的莲髻,奈何腾不出双手取簪子别上,左右为难正想松手,不梳算了。
身后的人忽然走上前,伸手拿了她嘴里的簪,低头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笨拙却轻柔的替她戴上。
沈安棠对他一笑,算是感激。
耳畔忽而传来正堂里一个高声粗犷的声音:“你们沈家皇恩浩荡,自是要感激本太子垂青。”
沈肆只是赔着笑,依稀还有酒杯相碰之音。
沈安棠听看那一声声“本太子”,只感觉心中的怒气又被挑的老高,二话不说,也顾不上失礼的冲进正堂,便看见苏烨那副嘴脸。
“安棠,自明日起你便进宫住吧。”沈肆看到她,用眼神一个劲示意她点头,“宫里头更热闹些。”
“不去。”沈安棠即使离开长安这么多年,也是懂得皇家规矩,等她进了宫,苏烨稍支使人散布未成婚太子妃入宫待嫁的流言,她沈安棠这一生算是躲不开这太子妃一称了。
“本太子赐你金银玉绸,保你一生荣华,这天底下除了我维给的起!”苏烨一身酒气,势在必得似走边。
沈安棠厌恶一退,冷着脸说:“那太子可敢发誓此生只娶我一人,敢不敢诏示天下?”
苏烨面色一僵,说不出话。倒是沈肆解围:“安棠不可胡闹。你日后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怎可有这番妇人心思?”
“那真是对不起太子了。我不稀罕什么锦衣玉食,只愿觅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她说得郑重。乱世不离,盛世不齐,别无他求。
苏烨怒极反笑,拍了拍手说道:“今天我若是以皇臣之礼赏你一盏酒,你是喝还是不喝?”一边说,一边往一青盏中满上一杯酒,戏弄地望着她。
沈安棠以为他不过是想灌醉自己,却不知自己在北凉便是应了当地风俗千杯不醉。她爽快接过酒,举杯道:“喝了这酒,我沈家愿世代为圣上效劳,君臣不改。”言下之意,便是与皇家不想有君臣之外的任何关系。
手中酒盏被门外走进来的一个人掠走。
“六弟?”苏烨也呆了呆。
苏瑟缓缓将杯中酒一饮历尽,素来冷漠的声音虽不改冷寂平静,却已染上了朦胶醉意:“女子饮酒,怕是破了中原礼法。不如我代此杯来敬大哥。”他方才在门口,只是略瞥了一眼酒壶,便知是鸳鸯壶。左壶与右壶,外部看似一体,实则为两种酒。
他不知苏烨在酒里放了什么,只知道如果沈安棠喝下这盏酒,一定要出事。
“你……”苏烨刚想发作,又觉得才他的话有道理,一下子也忘记了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沈律到底为官多年,怎么会不懂这剑拔驾张的气氛,连忙打了一个圆场,说让苏烨回宫只顾寻个吉日,沈家感激不尽这份恩德,不顾沈安棠在一旁气得摔门就走。
“对不起,让六殿下见笑了。”沈安棠见苏瑟紧步跟上,她有些难堪的解释:“我也不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也不想隐着我这脾气,太难受了。”
她才不会,努力变成她不喜欢的样子。
苏瑟没有应她,目光有些失神地望向远方。沈安棠一头雾水不知他在想什么,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苏瑟?”
对方忽然倒在她肩膀上。
惊的沈安棠慌忙扶他,见他眉眼安静的丝毫无醒来的征兆,顾不上别的,直接揽住他瘦削的肩,急忙把他带回房间,让侍女赶紧出府找大夫。
榻上人传来绵长的呼吸声,如墨的长发静静流淌在肩边枕侧,刀削似完美的俊容,剑眉微蹙,深邃的眼睛紧闭着。看的沈安棠真不知道怎么办好,脑子一片慌乱中甚至还一闪而过苏瑟这样冷漠的人不醒的样子居然是这样的。
大夫把了脉言道:“无妨,不过普通的蒙汗药。”
蒙汗药?沈安棠望着躺在她床上昏睡不醒的六殿下,心头稍一松。后知后觉想起了苏烨那一杯酒,背上一身冷汗。那酒里一定有问题,搞不好如今药性发作任由苏烨摆布的,就是她了。
“要多久才能醒?”
“此药迷人神志,要彻底清醒,最早十个时辰以后。”
沈安棠深感头疼的送走了大夫。
苏烨也是够狠的,十个时辰,都快凑成一天了。她今天晚上是要躺屋顶呢,还是抱床被子溜达大街啊。一想到晚上,她这才醒悟,今夜子时,按原计划是与苏瑟一同去茶阁会面那幕后之人,如今苏瑟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她不会要孤军奋战了吧?
她怀着一丝侥幸,搬一把凳子在床前守着。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窗外秋深,无端泛起困意。总觉这一刻岁月无比静好,万物宁静,沈安棠看得双眸迷蒙,头一歪就要睡过去。
床上人忽然抬手紧握住她,用小指勾了勾她的掌心。沈安棠下意识挣开,又回过神惊喜蹿起来:“苏瑟你醒了是不是!”她几乎是要扑到床上那人身上去了,苏瑟要是一直这么睡下去,她还真的不懂怎么面对这萧剑簌簌的长安。
却听一声低咛,她没听清,低头凑到他耳边。
那一阵阵扫过来的温热呼吸里,是一句吐字清晰的:“我,敢。”
“你敢什么?”沈安棠一脸不解。
对方不再说话,睡得沉沉,冰寒的脸上满是秋日温柔的曦光,美好而安静,如旷野长风。
“什么什么!?”沈安棠摇了摇他,心急火燎。对方继续纹丝不动。
她有点想骂人……
他到底敢什么啊,沈安棠苦思冥想无果,只好继续等着。她知道六殿下出点事搞不好她小命也要搭进去,不知不觉,第一次守一样东西耐心到耗费这么久的时间。
天色逐渐昏暗,长街上秋风仓皇。
“苏瑟我数三下你再不醒我就……”沈安棠只感觉对着床上双眸紧闭的黑衣少年说话是自言自语。
“一……”
待到秋来九月八。
“二……”
我花开后。
“三。”
百花杀。
子时茶阁。
一红衣女子伫立灯火中,嫣然回眸,夜风撩开她两鬓如云的乌发,窈窕出那妖媚容颜。夜归的通如酒徒纷纷向她投以蠢蠢欲动的目光,可她却冷冷避开人群,直接上了二楼。
那些隐秘的事,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呢,自然是,二楼的隔开间室。
一伙计模样的人打量了她一会儿,毕恭毕敬将她带入一房室内,陈设干净,仅一桌一盖,后挂珠帘。
沈安棠坐立不安的等了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开门之声。她半隐在珠帘后回头,满座寂然,只有夜风吹动她如血红衣。
却也艳不过来人的眉眼。
她惊讶的根本来不及掩饰自己神情。那人有着让人见过一次便再也不可能忘记的盛颜,明明只是一身素衣,却更衬来人妖媚万种,漂亮长挑的凤眼拔动人心弦。
是那个,被苏瑟在长安夜市上认出男扮女装的小戏子啊。
“七公主,新香我已经调好。”花想容向珠帘走来,递给她一个小瓶子。空气中飘散着,那北凉望月草古老又神秘的香。
可这种香,在这长安的夜里,又是如此的诡异惊悚。沈安棠几乎控制不性打开它的欲望,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可以配出这种香料,这到有是怎样高妙的调香术。
不管怎祥,起码可以证实,长安的凶杀案跟北凉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沈安棠一激动,就做出了一个让她后悔万分的举动:从衣下腰间抽出一把短剑,架在了对方脖子上。她要把这小戏子控制住,人证物证,看这世人还有什么脸再说一句北凉。
花想容本是还想张嘴说句什么,硬是被沈安棠这一把剑给断了。他凤眼里明艳过一丝惊异,随即便沉声问道:“七公主什么意思?”
“小戏子,想活命就跟我走。”沈安棠红衣妖艳,却并不是思婳给人的柔媚,而是凤凰浴火般强大的气场,花想容渐察不对劲,手一掷一小瓶碎于地上。瓶子碎开,一股迷离的香气扩散。
让人如置身万重花海,无数花香一齐绽放,使人只想闭上双眼,沉沉入梦。
沈安棠脸色苍白,一松剑便不知那个小戏子在哪。她一咬牙割破自己手臂,鲜血与痛感一齐喷涌而出,让她又将视线力强聚在这小茶阁里。
花想容站在窗口,望那个满手是自己鲜血的女子,她有着思婳的面容,却是一颗这样在山穷水尽前还是奋力挣扎的心。情不自禁的,他问了一声:“为什么?”
沈安棠敏锐捕捉到这个声音的方向,挥剑刺来,忍着痛笑道:“我会为了北凉,战尽我沈安棠最后一滴鲜血。”
也算是,不辜负苏瑟这么多天的一路相助。
她忽然想起苏瑟安静躺在她床上的样子和他平日里清傲的性格,原来那样避世的人,也有松下一切谨慎之后柔软的样子啊。
幸好他没有醒,没有和她一起面对这惊心动魄的夜晚。
剑未指花想容咽喉,却见门格白布上溅起一大块血迹,渗进门内来,一路流到沈安棠脚底.
她丢下同样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花想容,一步一步,握紧剑,沿着血迹猩红而来的长长痕迹走至门边。
推门。
一片荒墓中才有的,那庞大的死寂。
其实,当初沉烟楼里死了的五个人,跟现在的场景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之前沈安棠在这茶阁里遇到的每一个活生生的从她眼底经过的人,现在都成了黄泉路上的新鬼。甚至包括,一间间推开门而视,每一间屋室里的客人,都保持生前最后一刻的姿态,仰面倒在血泊之中。沈安棠推开一间室门,还看到一个不出六岁的小孩,睁着眼喘着气,可脖上是不断涌出的鲜血。
小孩子看着他的血,瞪大眼睛,慢慢死去。
沈安棠冲回她之前待的房间,花想容不见了。
偌大的茶阁,只有她,一个活人。
她无法做到冷静。夜风吹散一楼血味,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是地狱的气息,这是恶鬼无声的脚步。一瞬间,便可以让满阁的人血溅白布,这是什么样的剑速,肆意又轻蔑的玩弄她于掌间。
因为她想带走花想容,所以就要用这一阁的尸体来告诉她,她的不自量力,她的渺小?
沈安棠低头看那具不远处刚断气不久的小孩子尸体捂住嘴一阵干呕。她感觉心口一阵阵压抑,慢慢蹲了下去,干呕的全身无力。
像是自己亲手,送他们去了黄泉。
许久,她从地面上抬起头,视线飘乎到她立在一旁的剑上。
明亮的剑身上,映出她姣好却憔悴的脸。还有她身后,一个人飘起的衣角。
她背后一阵冷汗,清晰听到自己发疯般的心跳。她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软在地上僵硬的转过头。
在回春堂,和苏瑟过招的蒙面人,就站在她身后。一把长剑上,还在淌着未干的血迹,一滴一滴,落在沈安棠手背上。
他一定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沈安棠忽而抽出长剑,白光一闪而过,径自抵在对方颈间。她步步逼近,叩地狠然,把蒙面人逼退到墙角,细密的血珠自他颈间溢出,一点点染红了剑锋。
“你勾通思婳,假扮北凉人于京中行刺,辱我北凉名节,又挑中原人之愤恨。你到底是谁?”沈安棠讽刺一勾嘴角,望见剑锋上一片殷红,手不受控制的越发紧了。
对方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悠然拔弄沈安棠一缕乌发把玩,像是望不见颈间血迹。
她僵在原地,一下子乱了神。持剑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对方没有出剑,不过好玩的一抬手,生生拗断了她腕骨。
剑哐当一下坠地,沈安棠只感觉手腕钻心疼痛,像是连着心底,一下下生不如死的痛。
蒙面人忽然拽起她,沈安棠毫无反抗之力跟他朝后院走去。茶阁的后院有一缸缸清水,这是伙计们平时泡茶用的水,存在后院。
一口深不见底的缸水前,蒙面人忽而摁着她的后颈向缸水。冰寒的水倒灌进口鼻,纵控她的每一寸理智,她张口想说话,冷水便朝她咽喉里流,伤佛与她血液触为一体。
许久许久,就在她已经对流水失去了抵抗知觉,蒙面人才将她拽起来。
她发上全是冷水,风一吹似乎正在结冰。勉强睁开眼,水里浑浑的一片她的胭脂粉尘。她不再是那个七公主,红衣衬得她本来深邃坚毅的轮廓更添媚气。
她回了神,用尽全身的力气出人意料抬手扯下蒙面人的面具,只望见一双高傲的悠长凤眼,便觉自己眼睛被利器滑过,一阵刺痛后,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她捂住双眼,只摸到一脸粘稠的血。
她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冰凉地落在自己身上,似乎还带点愉悦的看着她满脸自污的在夜风里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痛而瑟瑟发抖。
即使那人近在咫尺,可她看不见了。
对方的剑戏弄的在她脸上比划,黑暗里一阵轻笑,让她一个激灵。
她狼狈的摸索周边的东西,跌跌撞撞走了几步路。这世上,能有几双让她过目不忘的凤眼,一双是花想容的凄婉媚色,一双是季长烟的阴诈悠华。这长安,又有几人可以做到顷刻屠楼满室?
那双沾了满阁人血的手忽然发了狠,将她毫无反抗之力的没向水中,再不给她抬头的机会。沈安棠被灌了几大口冷水,清楚那人一心想置她于死地,趁挣扎抬头的间隙,她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也吓了一跳:
“季长烟?”
对方好像是怔了一下,不过一下之后,便轻快的回答;“小棠若是早点说认识我,这双这么好看的眼睛,我又怎么舍得拿走呢。”
沈安棠吐了几口冷水,却感觉手上一阵温热。李长烟笑着看她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弯下身极其温柔的替她拭去唇边血迹。
“这里的每一个水缸,可都比我府上那口热泉要深啊。”他带着迷人的笑意,在沈安棠周围踱步:“你为什么,总是要插手我的事呢。小棠你知道吗,我最喜欢死人了,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
“素闻季大人擅布局引棋,沈安棠…….自愧不如。”她每说一句话,便停下来咳一口血。
我自愧不如。你布什么局,我都输的心服口服。独是相思局,我不甘心。
她的确早该想到的,从沉烟楼的长檐上踏过去又不惊落一片瓦檐的绝世轻功,拔剑时的干脆恨戾,连两岁多的孩子也不曾放过的冷血,放眼京都,还真只有季长烟生能做出。只是每次案发现场留下的那枝北凉独有的望月草,迷惑了她与苏瑟太久,他们一直困在对凶手是北凉人的误判里,而且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思婳为何会和季长烟有关系。直到此刻她猛然想起一段往事。
半年前一个雨天,季长烟搬了张棋桌与她在沈府长廊下走棋。梅雨时节的细雨吹着院里芭蕉,隐有莺雀低语不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狐狸赢了她三盘棋局之后,便有搭沿搭问她一些北凉的事。
“大漠荒原,到底没有长安好玩吧?”他落棋于局上,指节似玉。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沈安棠听他聊北凉,一下也来了兴致,胡乱下了一步棋便搜刮起北冻的一些趣事。
“我去啊?”狐狸举棋欲落,“当朝宰相,跑北凉大漠里去,我是有病呢还是去迎亲?”
“行行,你尊贵。北凉怎么就不好了,北凉有的东西,长安也不一定有呢!”
“哦?”他抬头盯着一脸得意的少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有一种草月升而长,月落而枯,季大人可曾在长安见过?”沈安棠一边嘲笑他孤陋寡闻,一边偷偷摸摸救出自己一颗已经被三面夹击的白子,“采到望月草,就一定可以和心上人相见,不管天涯海角。”沈安棠认真地讲起这个美丽的传说。她想起待她如亲女儿般的北凉帝也等别钟爱望月草,总是在宫里种满草种。白天,是威武官丽的皇宫,晚上,一片温柔的银亮墨绿,与天上繁星遥遥相望。
“你输了。”季长烟纤长的玉指忽然不动声色按住她偷偷摸摸挪棋的手,淡淡收袖落了一枚黑棋。纵横分明的棋纸上,白子被黑子四面包围,毫无挽回的败局,清晰分明。
沈安棠如今才明白,她当初随口一谈的望月草,给自己捅出这么大麻烦。”
他笑得烂漫,细看烟花也逊色好几分。抵心深处的柔软。只是沈安棠迷茫在一片黑暗中,季长烟戏谑地挑了挑眉,慢悠悠整了整长衣,走到院门口。
“我不杀你。我要让你活到中原和北凉大乱,活到这江山换代,活到我再需要你的时候。”季长烟轻扶起她:“小棋子,千万不要爱上你的狐狸。”
你有什么胜算。沈安棠嘲讽的一扯嘴角,心口一阵阵疼痛。这些话,她自己听来都幼稚。季长烟有什么胜算啊,从她心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赢了个彻底,不是吗。
“小棠,我真是爱惨了那天你当着长安满街人的面,说望月草是北凉独有的香料的样子,啧。”
“你讲够了没有。”
忽然自阁前闪进来的一抹剑光,带着深冬寒雪的冰冷,沉稳不乱地从季长烟身侧飞过,饶是他躲得再及时,一片衣袖直直被割下,轻然坠地。来人黑绸锦衣,玉冠束墨发,步伐不乱,扬尘不染。
“李大人心思缜密,不知我禀告父王之后,季相还会不会如此空闲在这里笑。”冷色长剑轻按于纤长指下,剑光一如他不怒自威的面无表情。
“阿瑟……不可,皇上之前不会不对此事有所察觉,所以他定也希望……借此事挑向北凉出兵,他不会认真处理……”沈安棠惊异于自己这般处境还能说出这么多话,并且句句挺对。
“小棠真是聪明。”季长烟踱步至她身边,含笑着温柔搀她起来。那双漠凉到无温度的手有意无意般拽起她的断骨处,钻心的疼像是撕开了所有神经,吞噬着沈安棠全部理智。他丹凤眼的眸底涌着无尽的嘲弄,如和煦春风里扶着的点点沙尘,轻易刺人心骨。苏瑟转头望她,才发现沈安棠竟是受了伤,捕捉到他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季长烟轻笑出了声,“怎么,六皇子觉得我舍不得碰沈安棠是不是。”
苏瑟看也不曾看他,径直走向沈安棠。墨袖一挥将沈安棠横抱起,沉着步子走到院口。青白的天光勾勒他眉眼绝色的弧线,声音依然是千年不化冰川的冷傲“我只是觉得,你没有这个胆动我的人罢了。”
说罢,便头也不同地走出门,黑衣被风吹出一片肃东之气。
季长烟慢慢敛了嘴角笑容,眯起眼看着天空云后若隐若现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