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无疑是弄权的高手,但是权力软肋被刘台连环击中,竟百口莫辩,无法据理反驳,只好向万历皇帝请辞:“去年辽东大捷,刘台违制妄奏,依法应当降职处分,臣只请旨戒谕,谁想刘台竟怀恨在心。刘台是臣录取的进士,二百年来未闻有门生弹劾师长之事,现在刘台既然全无顾忌,对臣泄愤,臣唯有辞职以谢刘台了。”并跪在皇帝身前,老泪纵横,不肯起身。顾命大臣、内阁首辅要撂挑子不干,小皇帝就慌了,亲自走下御座,双手扶起张居正,再三慰留。但张居正仍不肯出来视事办公,一再上疏乞休:“皇上视臣为宾师,待臣为手足腹心,臣怎么忍心抛袖子不干?但臣身处危地,攻击我之人都说臣擅作威福,臣为皇上办事,非作威则作福,总是难逃专擅之讥。他们日日在皇上耳边谗言,皇上圣明,万不会相信,但臣背着黑锅,不辞职又如何能证明清白?还请皇上可怜可怜老臣,放臣归山林,以解群议。”万历皇帝又亲下圣旨,挽留张居正。还不放心,又命一名司礼监太监执手谕到张府慰留:“先生赤胆忠心辅政,不辞劳,不避怨,不居功,皇天后土祖宗必共鉴知。
一小撮人为结党营私,狂发悖言,动摇社稷,自有祖宗法度严惩不贷,先生不必介意,以社稷为重,即出辅理国事,万勿再辞。”为宽慰张居正,皇帝还御赐烧肉一份、点心两盒、长春酒十瓶。皇恩如此浩荡,张居正如果还躲在家里撒娇,那就是矫情过头了。所以张居正很快上奏谢恩:“老臣既蒙圣上明鉴,则小人的呶呶之口,实在无足轻重。老臣自当仰体圣怀,以社稷是图,个人毁誉得失,又何足道?”出来理政了。至于惹是生非的辽东巡按御史刘台,果然自有祖宗法度伺候。皇上隆旨:刘台这厮,谗言乱政,速速拿来京师,痛打一百大板,然后发配边疆!这时张居正却表现出了他的宽宏大量,上疏为刘台求情。万历看在首辅的面子上,只将刘台革去官籍,除名为民。看起来,首辅大人确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其实张居正心里余恨难消,只是不愿意落下打击报复批评者的恶名而已。那时刘台虽然因言获罪,但他不惧当朝权贵、不徇师生私情的道德勇气,却在朝廷清流中获得道义支持。张居正审时度势,最好的策略还是做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表现。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两年后,即万历六年(1578年),原来的辽东巡抚张学颜调到中央任户部尚书。就任不久,便举报刘台巡按辽东时,贪污犯人的“赎锾”(指赎罪的银钱,有点类似保释金)。这一回张居正就不再惺惺作态了,立马吩咐巡按御史于应昌到辽东调查,又派佥都御史王宗载到刘台的老家江西当巡抚,搜集刘台的犯罪证据。于应昌与王宗载调查后,回奏刘台贪赃枉法,证据确凿,罪情属实。于是,刘台被流放到广西充军,他的父亲与弟弟,都受了牵连被坐罪。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二十日,刘台在戍所饮酒,醉后暴卒。同一日,他的冤家对头兼座师张居正,也因病死在内阁首辅任上。这是后话。刘台揭发张居正有贪墨之嫌,结果却是自己被打成了贪污犯,正如当初张居正责斥刘台妄奏违制,刘台反过来弹劾张居正擅权违制。事情看起来有点讽刺。其实“贪污”也好,“违制”也罢,在明代官场生态中,都是攻击政治对手的见血封喉的利器。张学颜为什么在刘台被削职为民的两年后,突然举报刘贪污“保释金”的陈年旧事呢?史书上的记载是因为刘台巡按辽东时,与巡抚张学颜不和。
不过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张居正暗中授意张学颜罗织罪名,或者张居正虽无授意,但张学颜为讨好张居正,拿刘台案邀功请赏,因为张学颜正是张居正倚重的心腹亲信。而到辽东和江西调查刘台罪证的于应昌与王宗载,显然更是受张居正所指使,必欲坐实刘台的罪名,这从《明史》上“居正嘱御史于应昌”、“王宗载尝承张居正指”等语便可看出来。现在,我们可以发现,张居正收拾反对派刘台的权力意志,是通过一明一暗两个权力管道来实现的。明的管道由大臣奏疏、内阁票拟、皇帝诏书构成:先是由新任户部尚书张学颜上疏举报;然后内阁请旨委派巡按御史于应昌与江西巡抚王宗载实地调查;然后于、张二人回奏实有其事;最后由皇帝下旨严办。这一切都是光明正大地进行的,我姑且称之为“公文政治”。在这个明的管道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个暗的权力管道,主要由密语、私信、暗示以及心领神会等组成。在刘台案中,张居正和他的亲信们利用这个暗管道,悄然布置好权力动作,这个隐蔽的过程不妨称为“私信政治”,在私信政治的暗中推动下,公文政治才粉墨登场。如果说,由明管道发布出来的是制度性的正式权力,那么在暗管道中传递的则是不可明言的隐权力。
刘台案只是张居正操弄隐权力的一个小案例。事实上,张氏当国十年,正是以牢牢掌控着正式权力与隐权力两大权柄来把持国事、厉行新政的,甚至可以说,隐权力操作对于张居正来说更为重要。张居正作为内阁首辅,其制度性的正式权力是领导内阁辅臣,协助皇上审阅奏折、票拟诏书,简单地说,这是一项政策建议权。另外,张居正通过考成法,掌握着赏罚二柄,直接监督科道,间接控制部院与抚按,从而扩大了内阁的制度性权力,不过这一项权力已经被强调“祖宗法”的反对派视为是“黑权力”。至于皇帝所晋封的太傅、太师等,只是荣誉性质的虚衔,只表示张居正获得了一品官的工资待遇,并无实权。与内阁的正式职权相比,张居正的非制度性的隐权力更为强大。这主要表现在两个层面:其一,在权力上游,张居正既受万历皇帝依赖,又为太后器重,更重要的是,他与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结成了非常默契的利益同盟。我们知道,基于人情与利益上的私人关系其实就是一个隐权力网络,它不但给张居正提供权力庇护,使张居正在受到攻击时总能得到谅解与支持。而且,透过这一网络,张居正票拟的政策意见,也得以百分之百地在第一时间内变成具有法律效力的正式诏令。
其二,在权力下游,张居正则荐用私人,培养亲信,广殖张系势力,以此建立起另一个以私人效忠关系为基础的隐权力网络。这个隐权力网络遍布从中央到地方的要害部门,比如镇守边关的总兵李成梁、戚继光,掌管人事、财政大权的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张学颜等,都是张居正的嫡系人马。这里顺便一提的是,万历五年(1577年),张居正丧父,按照帝国礼制,应当辞职回籍守孝三年,但万历皇帝离不开张居正,下旨令他留职办公,张自己也抛不开权柄,乐得顺水推舟,但廷臣们不干了,纷纷上书指责他恋权、失孝,其中就有吏部尚书张瀚,结果这个由张居正一手提拔的嫡系被罢了官,继任者为王国光,也是“徇张居正意”的张系人物。因此,虽然按照“祖宗法”,制度提供给内阁辅臣的权力腾挪空间是有限的,然而,张居正却能通过这一上一下两个隐权力网络,以私信政治推动公文政治,从而翻覆自如地将他的权力意志层层贯彻下去。打个比方说,张居正要推行某项政策,他会在私人信函上授意亲信上奏言事,再利用自己的票拟之权以及与秉笔太监冯保的亲密关系,批准这项建议。
甚至不需要他明言指使,聪明的张系人马也会自觉揣摩张居正的心意,先意承志地办好张居正想办的事情--“只用意会,无需言传”,这正是隐权力不同于正式权力的传递优势。张居正曾在一封致两广总督刘凝斋的书信上自我表扬:“不谷(张居正谦称)当事以来,私宅不见一客,非公事不通私书,所以门巷冷清,好比僧舍,虽是亲戚故旧、交际常礼,也一切屏绝,这是大家都能看到听到的,并非我矫伪。”这段话本是张居正在标榜自己为官清正、一心奉公,但“非公事不通私书”一语却透露了张氏“当事”的奥秘:公事多通私书。张居正文集收录了许多封他与同僚的通信,所谈论者也确实多属公事。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为什么朝廷的公事要用私信而不是奏折、政令等正式文件来传达呢?我觉得原因就在于:第一,按照明代的权力体制,内阁并无直接发号施令的正式权力,如果仅靠公文政治,张居正无法实现对政事的全盘操控、对官员的直接指挥;第二,在现实的权力场中,张居正最大的优势是持有无与伦比的隐权力,搞私信政治更加得心应手。通过书信往来,张居正发出某些权力信号,或者给对方制造某种非正式的政治压力,对方在明白张居正的意图或主张之后,自会明白如何更好地配合首辅的工作。这个时候,私信显然已不同于寻常信函,而是与奏章、谕旨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权力介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