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场为了告别的聚会，为了生计奔波，早已四散各地的同学，却因早上的毕业典礼，请假的请假，旷工的旷工，陆续从天南海北赶了回来。有好几个人我都一个多学期没见着，没想到竟在毕业典礼上碰面。一大早我就领了身肥大如戏袍般的硕士服罩在身上，歪戴硕士帽，在挂着“今日你以母校为骄傲，明天母校因你而自豪”的主教学楼前，摆着各种搞笑的造型，和每个相识的人合影留念。
经背哥提醒我才想起七年前的开学典礼竟也在国际会议中心。真快啊，我还记得当天我满眼憧憬，青涩傻愣飞模样，还能回想起空气中飘荡的淡淡桂花香。“转眼七年便过去，凤凰花香送故人。”李霖双手交叉在胸前，用他那极富喜感的重庆方言摇头晃脑吟着歪诗，故作伤感。我掏出手机，调成录像模式记录着眼前正在进行的典礼，顺便抓拍了几张同窗旧友的特写，留着老了回忆。
国歌奏毕，校领导们按照官职高低先后上台讲话寄语。
已在东北某省会城市政法系统上班的公务员背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低声埋怨：“耍呢？没烟，没果盘，没茶水，这算开哪门子会啊。”背哥的话引来一片会心窃笑。
笑声中，林晴作为我们这一届毕业生代表走上主席台。林晴悉心打扮，一身正装，带着她那标志性的笑容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朗读着空洞乏味的讲稿。台下后方的我远远地遥望着她，忽然觉得她很陌生，有那么一瞬甚至怀疑我和她是否真心爱过？
主席台下方那个手持单反，肩挎女式LV包的胖子应该就是林晴的现任男友。他比我想象中要高大粗犷，油亮的光头及发达的手臂肌肉让我迅速想到北方家乡常见的跑长途运输的卡车司机。
他忽蹲忽站，毫无顾忌手举相机貌似职业摄影家似的从不同角度拍摄讲台上风姿绰约的林晴，时不时冲她比大拇指，咧嘴憨笑。
林晴颇有默契地配合着他男友的甜蜜举动，把讲台当成舞台尽情表演起一个人的独幕剧，当她朗读到“我们不会忘记三年来导师们对我们的辛勤培育，不会忘记食堂师傅，舍管阿姨对我们生活的点滴照顾……”这句话时哽咽噎语，停顿数秒，像是动了真情，眼泪随时都能掉下。
“我操，好东西啊，那镜头是今年新款，配置很高，没个小十万拿不下来。”单反发烧友李霖仰着脖子眺望着富二代的单反相机，眼里充满羡慕嫉妒恨。
“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就你小子那点工资不吃不喝攒个一两年没准都买不起。”背哥在一旁暗损李霖，他用手肘捅了捅我：“哎，马山，你说林姐这新男友，你的接班人，身价怎么着也得上亿了吧？”
“我他妈哪儿知道，滚一边去。”我不耐烦地将背哥的手从我肩上推开，低头捡起一份晨报胡乱翻看。这几分钟，我能明显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在我身上聚集。目光的主人多是了解我和林晴情史的知情者，他们心照不宣地朝我诡异微笑，一言不发，表情却一致得意味深长。我坐立难安，不停地喝水，玩弄手机，以此掩饰内心的焦躁尴尬。
斜前方坐着的苏婷婷转过身招手示意我俯身附耳侧听，我趴在桌子上，探过身去，她手捂住我耳朵悄声对我说：“林晴怀上了，看不出来吧？”
我怔住，还没回过神又听到她说：“我不是说她坏话，我只是瞎猜，没准她是故意怀上的。你想啊，亿万富翁哪儿那么容易碰上更别说成男女朋友了。林晴多聪明，她哪儿会轻易放过这个富二代，一旦搞定他，房子、车子、票子一应俱全。”
苏婷婷并不看我，她直视着讲台上的林晴飞快地说着：“半个月前她回宿舍收拾东西时告诉我她有了身孕，你是没看到当时她那得意的样子，就跟宫廷戏里妃子怀上龙种似的，异常兴奋，恨不得昭告天下。”
苏婷婷自己把自己逗笑：“她说她计划在肚子大起来之前办婚礼，初步定在今年九月，男方山西老家和她浙江家乡会各办一场，上海只宴客没有仪式。林晴说要拥有一场梦幻婚礼，婚宴得在国际知名的五星级酒店举行，婚纱非Vera Wang不穿，婚戒指定卡地亚。蜜月地点马尔代夫或巴厘岛二选一，婚车最次也得是奔驰宝马。”
“这一场办下来怎么也得七八万？”
“七八万？”苏婷婷失声破音引来前排女生好奇侧目，她假装咳嗽又压低嗓门对我说：“瞧你那点出息，七八万也就只够婚庆钱，按她设想的那样折腾一圈，没个小一百万根本下不来。这还不包括彩礼，婚纱照，订婚宴等小钱。”
我听得直冒冷汗，突然庆幸已和林晴分手，否则我就是卖血卖肾，倾家荡产也实现不了她那梦幻婚礼的十分之一。
苏婷婷冲着林晴现任男友所在方向努了努嘴，“呵呵，这个倒霉的山西煤黑子，算是栽到林晴手里了。林晴说他已答应婚后就把他位于徐汇区的一套房子过户在她名下，而他送给林晴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会是辆宝马三系。也就这傻小子能养得起她，搁普通小白领累死累活一辈子估计都难博她大小姐一笑。一入豪门深似海，真不知林晴有没有那当阔太太的命。”
“马山，你追她那会儿我就说过你和她不适合，让你早早抽身，你不听，还数次挤对埋汰我，非执拗要小马过河，飞蛾扑火，结果却差点没溺毙烧伤。说真的，你哪儿是林晴的对手，她要的爱你根本付不起，你们俩对生活的理解完全不在同一个范畴。算你迷途知返清醒得早，若再深陷几年，到最后一准遍体鳞伤，摔得粉身碎骨。”
我讪笑点头，并没接话，其实是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随苏婷婷一道释然地鼓掌，欢送林晴讲完下台。
5
大厅里逐渐有了人气，大伙三五成群围坐一起，交换着新的联系方式，询问彼此去向。我在餐厅外抽烟碰见迎面走来的老王和翔总。他俩睡上下铺，一个学明清史，一个是产业经济学。今日别过，二人将奔赴风格迥异的两条人生路。老王将北上清华，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我问他博士计划研究什么课题？
“我打算在我硕士论文的基础上深入研究明末清初我国南方农村的资本主义兴衰始末。”老王扶了下他那近八百度的眼镜兴致勃勃地同我分享他的学术抱负，我听得云山雾罩又不好意思打断他，只好假装略懂一二，提了几个肤浅的问题假装和他探讨。
“老王，你加油，我早看出来咱这一批弟兄中就你是搞学术的料，我看好你，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定能成为史学界的泰斗，到时候叫我儿子考你硕士。”
书呆子老王显然很享受我的奉承，羞涩地傻笑，我趁机结束和他的对话，转身问翔总：“你那公司进展到哪一步了？营业执照下来没？”
西装笔挺的翔总匆忙中挂断电话，从钱包里掏出名片老练地递给我。“执照上周办妥，店面装修也已进入尾声，等第一笔资金到位，就全方面开展营销宣传工作。”
翔总炯炯有神，自信满满。我接过他的名片，“熊的家”餐饮有限公司董事长。来自湘西的翔总在沪求学期间一直吃不惯学校食堂师傅做偏甜口的江浙菜，于是有了创业动机。半年前翔总将校东门外那家倒闭书店盘下，招来湖南老家刚从厨校学成出徒的表哥表弟，从亲戚好友那里东拼西凑三十多万做创业基金，主营南北小吃，传统名菜，好吃不贵，专攻大学生快餐市场。尽管才卖出慢慢创业路的第一步，但丝毫遮挡不住他那进入福布斯富豪榜的野心。
“第一年做口碑，第二年赚回成本，第三年盈利。五年，最多五年，我市场调研，核算过多次，五年内我至少能开四到六家连锁店，七年遍布上海各大高校，十年扩张到整个长三角，然后是整个华北，华东……不出二十年我绝对能做成餐饮业的航母，成为中式快餐界的‘麦当劳’。”
翔总滔滔不绝讲着他的梦想蓝图，神采飞扬的神态与他那一谈学术便激情四射的舍友老王如出一辙。
“怎么说翔总你也是经济学硕士，开饭馆，做餐饮，一份份的卖盒饭，甘心吗？”
“这有什么不甘心的？卖盒饭怎么了？我们系出来的那几个谁不在卖啊？陈亮卖房、王胖子卖车、爽姐卖保险、反正大家都在卖，卖什么不是卖？”翔总嬉皮笑脸地点烟抽了起来。
我对他所谓的公司规划还有种种疑问顾虑，转念想起李霖曾说：“翔总能放弃安稳工作，先于我们艰难创业，就冲这一点，谁也没资格笑话他。”再说无论将来他混好混差都和我无关，于是我面带笑意，改口说道：“翔总，等你的商业帝国做强做大，遍布全球，哥们投奔你，给你打工。”
翔总顾不上搭理我的玩笑话，转身又接起电话，低声下气装起孙子来。
男生们还好，除个别刚下班从公司赶来的穿着正装外，多数人还是如往常一样，T恤，凉拖，大裤衩，看不出要去赴宴，更像是集体相约去海边玩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