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楼下的声音吵醒了,那时我看了看窗外,天还没怎么亮。
还在楼道里,就听到楼下大伯母慌乱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有大伯气急了正在骂骂咧咧,以及我爸妈、二姑、四叔不断地絮絮叨叨。
大致意思是——雅春昨晚离家出走了,今早才发现的,打电话也不接。
我忙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看,雅春还是没回我,于是飞快地在聊天窗口输入了一句:你在哪里?我单独去找你,不告诉任何人。
我返回楼上换上外套再下楼,楼下只剩二姑了,我问道:“二姑,他们都去哪儿了?”
“你大伯和伯母去打电话了,现在到处问人,你爸妈和四叔去附近找了,如果找不到等下就报警了。”二姑双手交叠在胸前,看起来心情很糟的样子。
“那……我哥和阿冬呢?”
“阿冬早上我都没看见他,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鸣夏刚刚和你爸妈一起出去找人了……哎呀,这个雅春,真是没看出来啊,简直倔到不行了!”
“好,那我也出去了!”我马上跑出了家门,一边在脑海里搜寻着雅春可能会去的地方,一边往右一直走。
路过大伯家的时候,我看到门没关,想也不想就直接进去了。
一楼静悄悄的,我上了楼,试探着喊:“雅春?”
无人回应。
看来应该是没人守家了。
大伯家有四层楼,楼上三层各有两个房间,左边那间是雅春的房间,右边那间是路仰冬的房间。
我走进了雅春的房间,靠墙的床上放了很多书,堆得乱七八糟的,靠门口的书桌上除了一盏台灯什么也没放。
我慢慢走到床前,拿起了一本厚厚的语文课本。
课本本身不厚,只是里面多多少少钉了一些用整洁端秀的笔迹写满内容标注的纸页,使得这本书看起来特别满。
我想起我和雅春在微信聊有关工作的事情,一谈起她在中学的教书工作,不需要发表情便能感受到她的字里行间都透着快乐。
她说过,教书虽然辛苦,但是学习的人会更加辛苦。她多累一点,就能让学生少累一点。
我那时还不太正经地和她开起了玩笑:那路老师作业能布置得少一些吗?
她马上回了我一个暴揍的表情。
当时因为校对完一份版面工作的我被主编又从邮箱里丢了五六份几百万字的文字稿件弄得头昏脑涨,我快速地和她说了再见,马上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其实我很羡慕雅春,甚至崇拜她。
在我的眼里,她一直是个强者。
小时候我总跟在她和路鸣夏的身后,但她走了一段之后会回过头来,牵住我的手。被她握着的手心还是温热的,令人心安。
家里人都很喜欢她,夸赞她是个很好的孩子,然后指着我们的鼻子说要多和雅春学学。
街坊邻居都认识她,遇到了都会停下来和她说说话。
我们去街上买糖葫芦,去小卖部买油炸脆片和梅子糖吃,她会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去结账。
就连贺家那些看上去很不好惹的小孩,她也都不怕,他们瞪我们,她就瞪回去。
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里的人都认识她,我和路仰冬在一个班里,同学问起来,我们都会故作不以为然实际上十分骄傲地说,那是我姐。
路仰冬在学校和别人打架了,我只会和其他同学一样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而她知道后会带着人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分开他们,解决两人的矛盾,然后从容不迫地和教导主任周旋。
她那么优秀,却没有骄傲。
依然放学陪着我们一起回家。
后来为了不给家里添加负担,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雅春选择了留在镇上,只报了附近一所师范院校。那时候我们还在上高中,雅春虽然住校,但每个周末都会回家住,但她除了学习以外还要在自己家的店铺帮忙。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了,所有人都为她惋惜,因为雅春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北岭大学。
她一直是我们的榜样。
只是我和路鸣夏始终无法像她一般优秀。
后来我急于摆脱家里的控制,跟着路鸣夏报了同一所大学,去了紫荆市,结果一待就是五年。因此我和雅春除了在聊天软件上联系就没再见过面,她的近况我只能偶尔通过她生活上的照片才了解了一些。
大概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已经开始慢慢地从对方的生活开始抽离,走向自己的人生。
我把手上的语文课本放回原处,心里已经爬满了叹息。
遇到事情从来都能很好地解决的雅春,其实一直都在做着让自己愉快同时也让别人愉快的选择。
可是当事情没法作出选择的时候,她选择了逃跑,正如过去从小镇逃离的我一样。
我关上了雅春房间的门,正欲下楼,鬼使神差地,我看了一眼对面路仰冬房间紧闭的门,走了过去。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去的,只知道当我意识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路仰冬房间里面了。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他的房间,因为他不喜欢别人进入他的私人领域,所以过去的我也仅是偶尔路过在门外扫几眼。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越是阻止就越是会泛滥。
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路仰冬的房间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室内比较简约,除了书桌和床,就只剩下两个并列而立的柜子了。高一点的柜子看上去是衣柜,旁边一个柜子略矮——我轻轻一拉,门开了。
令人惊讶的是,柜子分为两格,上面一大格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有过去从小到大学过的课本,还有许许多多旧的新的小说——有一些我能想起内容,有一些我连名字也没听过,看上去是从过去就一直在收藏着的。下面一格则放着一个纸箱,里面塞满了杂物,用报纸一直盖着,都落了灰。
我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地在纸箱上停留太久,只是拉开报纸一角飞快地瞄了一眼,然后就富有罪恶感地盖了回去。
其实里面放的好像是小时候留下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我脑海中忽然间闪过路仰冬那仿佛能将人刺穿的眼神,只好悻悻作罢。
路仰冬和路鸣夏的房间一对比,就能看出两人各自的性格有何不同。
过去路鸣夏在房间里贴了几张动漫海报,虽然东西不多,但是他把他喜欢的模型拼接好全部在房间里摆出来的时候,他的性格在一定范围内一目了然。路仰冬的房间,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就像藏着宝藏一样,得一点一点挖掘,才能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记得他每门科目都学得很好,但是他语文总会差点,因为不爱写作文,所以考试的时候那几十分全没拿到。
和我们在一起时的路仰冬无比地正常,会笑会闹,却在学校跟其他人相处不好,经常打架,那时候的他浑身都是戾气,让大伯和大伯母感到十分头疼。
这样的他,居然收藏了满满一柜子的书吗?
我的视线开始四处游移着,其实从进到路仰冬的房间之后我一直尽力想掩饰掉心里的不自在感,这种窥探别人隐私的感觉真的很糟糕,完全没有一点因好奇心被满足而感到的惊喜。
我往门口走,不经意瞥见书桌上叠放着的几本书。
我翻了翻,上面几本都是经典的文学,只有最底下那本比较不同,封皮是纯黑的,插图设计很简单,白色的线条绕成一个举着火把的人——书名叫《野火》。
刚打开了几页,里面就掉出来一张相片。
我捡起来,看见相片里有一位捧着花束笑得开朗的女子,上面还印着模糊的日期,1995年5月14日。
心里登时一咯噔,随后将相片翻了个面,发觉背面写了几个工整的字——致路欣。
我端详着着女子的五官,确认自己是从未见过她,也从未听过路欣这个名字后,陷入了深思。
很快,联系起昨天路鸣夏提到贺家时说过的话以及相片上的日期,直觉告诉我,相片上的这个女子极有可能是奶奶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五姑。
同时脑子里还涌出了更多的疑惑: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都没听到家人提起过五姑的存在?五姑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她的相片会在路仰冬房间里?她的照片又是谁为她拍的呢?她和贺家到底有什么联系?
带着越来越多的疑问,我继续翻起了夹着照片的那本书,潦草地阅读了一下,看起来好像是一本爱情故事。
书的内容是用第一人称写的,有大量的关于“她”的描写,里面包含了对“她”的向往和憧憬、想念,还有一种可念而不可说的悲伤氛围。
只是一本普通的爱情小说而已。
我将书放下,合上时无意间有一页闪过的几个字进入到我脑中,我一个激灵,马上找到了第一页。
作者,贺星彦。
我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但我找遍了整本书也没有看到关于作者的任何介绍。
这个贺星彦,和五姑一定有着什么关联……
我拿起手机想联系路仰冬,随后意识到我根本没有他的手机号码。
思前想后,挣扎了一番的我还是最终还是打开了微信的亲戚群,找到路仰冬的头像,发送了好友申请。
我不安地把那些书按照印象放回了原位,走出了路仰冬的房间,关好了门,走下楼梯。
刚到二楼拐角,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我甚至都没看清来电的是谁就手忙脚乱地按下了接听,只听得对面一个清澈的声音在唤:“阿秋。”
我立刻反应过来:“雅春姐!”
“你知道我的事情了吧?”雅春轻笑一声,可是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轻松。
“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来找我吧,别告诉其他人。”她顿了一下,报出地点,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怔愣了好一会儿。
十分钟后,我只身站在贺家紧闭的门外,望着那印着姓氏的红灯笼发着呆。
我用微信发消息给雅春:我到了。
她没有回复我。
我一边有些紧张,一边还要时不时注意一下身后和左右两面有没有我们家的人经过——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要进入到家对面的这栋房子里。
手心又开始冒汗了,而雅春还是没回复我,我有些焦虑地不停发消息给她。
我不安地回了回头,恰好看到了远处有人正走到庄家那边,而那个人又好像是我的高中同学赵西棋……
我迅速摁了几下前面的门铃。
门打开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快,我反应过来后直接走了进去,听到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我竟踏实了一些。
贺家的一楼是客厅,格局比我家要大一些,没有以前童年想象得那样昏暗,只是很安静,除了我和帮我开门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在的样子。
刚刚帮我开门的人一语不发地绕过我走到了前面。
我小心翼翼地在后面问道:“雅春在哪里?”
“楼上。”他往上走,回头看着我回了一句。
我跟了上去,到达二楼的时候愣了一下——原来二楼除了两个房间以外也有一个客厅。
客厅里摆着一套茶几和沙发,与楼下陈设无异,我一眼就望见了雅春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靠在沙发上在交谈,两人挨得很近。
“雅春。”那个白衬衫男人瞥了我一眼,示意她注意我,率先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雅春看过来,笑了笑,温柔地叫了我一声。
我看着她,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雅春的头发比过去长了,以前那种干练伶俐的感觉还存在着,只是又多了一种柔情感。
“很久没见了,你变了好多。”她站起身朝我走来,扶着我的肩打量。
我有些不好意思,回道:“你也是呀。”
我以为再见到雅春,我会与她急切、紧张、苦闷地一起诉说着我们各自的生活,意料之外的是,我们可以很平静地寒暄。
“我和贺遥先下去了,你们聊。”白衬衣男人和善地说了一句,就和刚刚帮我开门的人前后下了楼。
我才想起来,刚刚那个帮我开门的人,是我曾经有些害怕他的初中同学——贺家的贺遥,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叫贺知。
以前我对他们的印象就是瞪人很凶,现在一回想心里阴影又渐渐上头了。
我忍不住转头问雅春:“姐,你怎么想的,竟然躲到贺家来了?”
“要是让家里人知道了,先不说骂不骂打不打吧,到时候连回去都困难了!”
“尤其是四叔,他还老说什么打断腿,狠得简直一批……”
雅春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我自觉地停下了话头。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过了一会儿,她说。
“还以为自己的生活终于能被自己掌控了。结果所有人都在说,你的选择是错的,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好想知道,我到底在为谁活着。”
“如果我自私一点,就可以不用承受这么多了。如果我不是姓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贺泯走在一起了……”她的声音微颤着,想要平复自己的情绪。
雅春呼出一口气,拉着我坐到沙发上。
我看着她,被她的情绪感染到,不禁觉得有些心酸。
没人可以倾诉,她压抑了太久太久。
“你之前和我聊天的时候告诉过我,你有对象了,对方和你一样是中学的老师,就是刚刚那个穿白衬衫的人是吗?”我试探着开口。
她终于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他是贺家的长子,贺泯,和我一样是语文老师。”
“挺好的。”我笑了笑。
他们看上去很般配,都是温文儒雅的人。
“现在也就只有你会和我这么说了。”她感慨了一句。
我安慰道:“别难过,我觉得咱们还是和家里好好说吧。就算他们不接受也没关系,我们一步一步来……”
“阿秋。”雅春听我说了一会儿后打断了我,“你真的知道咱们家和贺家有什么过节吗?”
我摇了摇头,眼皮跳了跳,隐隐有些不安。
雅春有些难过地看着我:“我们家和贺家,都出过命案。”
我迅速想到了那张夹在了路仰冬书里的那张相片,心脏猛地一跳,难道……
“以前家里的大人不是说,我们的爷爷,是得病去世的吗……那时候贺家和我们家的关系其实很好。当时贺家出了一位医生,正好是给爷爷做手术的,家里人就拜托他们家,请他要治好爷爷。我们家当时状况不好,还欠着手术费,但那时候贺家的人也说没有关系,可以先把手术做了,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拖着没做手术……
“直到那天爷爷终于发作了,但是那时候才安排抢救已经来不及了,爷爷在手术台上就走了……那时候全家都没办法接受,觉得贺家人言而无信。尤其是叔公特别地气愤,有天晚上,叔公拎着刀去敲了贺家的门,冲进去朝着那个医生砍了好几刀……我们家和贺家就这么决裂了。”
雅春说完后,我在深深的冲击感中久久不能平息。
我们家和贺家,原来过去有着这么深的矛盾和仇恨。
可是这一切,又该继续蔓延到下一代身上吗?
但是血海深仇,又怎么可以说放就放,说忘就忘?
且不先探究是贺家有错在先,还是我们路家有错在先,我心中还有许多疑虑没有解决,五姑、贺星彦……路家和贺家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我们去解决。
“那五姑呢?”
雅春有些讶异:“谁告诉你了?”
“路鸣夏说的。我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他们提起过五姑?你见过吗?”我追问道。
雅春摇摇头:“五姑,在你出生前就失踪了。那时候我还小,没记事,只是偶尔有听我爸妈说起过……只要一提起五姑,奶奶就会很伤心,后来家里就没人敢再提了。”
“五姑为什么会失踪啊?”
“你知道吗。”雅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老天爷真的太爱捉弄我们家了。”
雅春正要说下去,贺泯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雅春,快下来,我爸妈和我二叔要到了!”
雅春脸色一变,拉着我一道往楼下走,我被雅春拉着袖子急促地走着,不禁问道:“怎么回事,难道你来贺家没经过他父母同意?”
“昨天他父母出门去北埼市立监狱接他二叔了,没想到这么急下午就回来了……”雅春解释着,一边顺着贺泯带的路往楼下后厨走去——他们家的后门也在厨房后面。
“先从后门走出去,晚点我会去后街找你。”贺泯对雅春说道。
雅春对他点点头,很快地拉着我的手穿过贺家的后门。
后门被关上时,我正望着冷冷清清的一条巷子发呆,雅春戳了戳我。
“贺泯的二叔坐牢了?”我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雅春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走,我们去后街酒吧坐下慢慢说。”语罢,她转身向前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抬头望着巷子顶上狭窄的天空,云朵依然雾沉沉的,这一幕依稀与童年的那些画面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