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人固有一死,要么死于坑下,要么死于炕上
公元1994年4月30日,当地县属国营煤矿康家洼煤矿中,年龄最大的老矿工张有财在自家祖屋的正炕上“寿终正寝”。
这天正好是农历三月十五,按当地风俗,正好是死者“驾鹤西游”的“黄道吉日”。
老矿工张有财五世同堂,一生节俭,在当地公私煤炭采掘界有极高的技术权威和人脉影响。如今张老头两腿一蹬,两眼一闭,52岁的儿子张得锁本想哭哭啼啼给爹办丧事,后来再经当地的风水爷爷一算,说五世同堂,家中如遇殇殁,无须披麻戴孝,须“正事反做”,必须办成风风光光的“喜事”。
提起张有财,上年纪的老人都说两个字:“瓷”、“憨”。
“瓷”这个字在当地方言中的解释是“实在”、“老实”的意思。
和他同龄的王老汉还讲了一个关于他俩吃饭点菜单的趣事:
张有财小时家贫,没念过几天书,后来到煤矿挖煤,一次他和王老汉两人去一家小饭馆吃饭,服务员送上菜单,王老汉知道他不识字,就故意逗他,让他点菜。
其实张有财老头还是认得几个“洋码码字”,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见的阿拉伯数字。局促一番,张老头用粗黑的手指快速指在菜单上菜名标题后,慢慢落在价格栏上。他的理解是,这些菜名价格越少越小的,俩人吃的菜也肯定是饭店里最便宜的。
自小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张有财,凭借自己特有的“瓷”和“憨”,硬是跟着当年的老矿长,从无到有,把这个当年全县国营煤矿战线上的“红旗”撑起50年,最后由于“工作表现”好,被县长特批“转正”为“吃国供的”。
张有财在矿上的工作岗位是安全工。这个工种并不要求有多么高深的文化知识,只需丰富的坑下挖掘经验,懂得煤炭开采常识,这样一干几十年,他和老矿长成了莫逆之交。而他也挺争气,连续三十年,都是矿上“先进工作者”,这在康家洼煤矿几十年建矿史上是从来没有的事。
1980年,年过60的张有财从煤矿退休。
其实早在五年前,他就被列入退休名单,但矿上一再挽留,这一拖又是五年。
如今,自己年纪大了,他常常回忆起往事。
夕阳西下的时候,张有财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康家洼煤矿对面的小山坡上,想自己那些死去的或还活着的工友。他回想自己在坑下工作的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揪心裂胆的可怕场面:冒顶、塌方、渗水、瓦斯爆炸……那些刚才还和他有说有笑的工友,一瞬间变成阴阳两隔。世界变化快,眼前的人都来去匆匆,而他对这一切却有话没处说,这给他带来无尽的困惑和惆怅。后来,由于张有财采掘技术好,坑下施工经验丰富,近几年,附近中小煤矿老板常常开车来请他去“看”一下,而他总是有求必应。
张有财总是感叹岁月不饶人,随着自己年龄逐渐增长,他把生死界限看得很模糊,阴间阳世仅隔一门。他认为人是不会无怨无故死的,只要行善,死即是生,而违天伦,生就是死,阴阳生死一轮回,如此循环往复。在他来看,人的生死就这么简单,有时两眼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一闭,不睁,一生就过去了。
张有财认为,人的死有几种方式,儿孙满堂寿终正寝,死后就是“弱鬼”,而一旦在坑下遇矿难丢下一家老小而走,死后就是“硬鬼”。这时,无论“弱鬼”还是“硬鬼”,到了阴间都要往“超生门”门口挤,这时,“弱鬼”是挤不过“硬鬼”的。所以从这个角度讲,他倒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和那些在坑下做鬼的工友们一起,下坑就没有机会再“上来”。
去年底,儿子给张有财张罗做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油漆工上油描彩时,张有财整天围着它转,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咋还不死?他无比惆怅。
终于,“天随人愿”,在给一家煤矿下坑指导时,遇上塌方事故,他走得安然,没有痛苦,从坑下直接抬进棺材,搞完仪式后,直接入土。
父子四人苦干半年挣回一个媳妇
公元一九九九年农历正月初六,也就是春节刚过“破五”的第一天,要家庄身子下的东风煤矿老板张保宝正着手张罗着给老爹过77岁大寿,特意花高价从城里请来戏班子,煤矿工人继续放假三天。
而在通往煤矿的羊肠小道上,老挖工刘老七,正心事重重地赶路。
早饭过后,他赶快安排老伴在家喂猪出圈,自己则一边扛着煤镐铁锹,一边啃着窝窝头赶着去村后煤矿上班。
今年,他的心事很重,就是再苦再累,父子四人也一定要花半年时间挣钱给年过三十的三儿子三柱子把媳妇娶过门。
这几天,他一直在琢磨:听媒人说,女方这回要的彩礼很重。
刘老七知道,现在这世道,人家女方看他家穷,儿子多,未来的“亲家”为了让自己的姑娘“过门”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于是就在“过门”前,干脆一次性向男方把彩礼“要到位”。
再说人家也是估摸着他家三柱子年龄大了,在要家庄,这个年龄的“小伙子”再过个七八年,有的都当“爷爷”了。
“三十没儿半辈空”,这是祖训,刘老七懂这道理,儿子这么大还没“交待”,实在是他这个当爹的罪过。
刘老七这个着急啊!
三柱娘更是整天花空心思给儿子做好衣服,让儿子“抖”起来,还和老头子商量,咬牙花了3300元买回一台与他家光景不相称的大彩电。
用他娘的话说,自己舍不得看,将来让人家上门说媒的人和女方来他家“蹿门”时再“看”。
其实三柱子这些年倒也提过几个,但都没谈成,这也不能全怪他。
比如最近这个女的离过三次婚,结果一看他家条件,就把脸吊成了一座“长白山”,回去后跟同伴说:“哼,我本来不想嫁给他,但我看他那个穷家,我就可怜可怜他一回,谈谈吧!”
“我操你八辈祖宗的祖宗!你他妈‘可怜’我,你就不可怜可怜你先前那‘三位’啊!”三柱子听到这句话后在同伴面前气得破口大骂。
“去我家‘蹿门’那天,她身上那个臊腥臭啊,实在让人受不了,见面那天,那个傻货给身上喷了估计有二斤香水,你跟她说话,就闻着她像偷喝了二斤羊尿似的。”
“那个长相,要是谁见过她不说她丑的话,谁就没吃过猪肉!大高个,大脸盘子,重眉毛,大眼睛黑灿灿的。她要是有胡子,那就跟张飞似的!”
同伴们听后哈哈大笑。
经过这一回,三柱子对自己的婚姻问题看得木然了,甚至是自暴自弃,听天由命。
年底,有媒人上门找他爹张罗他的婚事,老头子自然高兴,但三柱子倒很平静。据三柱子说,双方在彩礼数目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最后送上1万元,再由媒人拉走他们那条大灰驴“成交”。
如今世道变了,刘老头清楚地记得,当年老大提亲时,女方要的是“两转一响”,就是车子(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再到了老二,女方的条件更高——“三金四银一冒烟”。在当地,人们都知道,这“三金”是指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四银”就是银戒指、银项链、银耳环、银手镯。“一冒烟”就是摩托。到了老三,媒人给男方提的条件更离谱:所有的东西统一以人民币结算,实在凑不够钱,他只好让媒人把和自己一起犁地多年的大灰驴拉走抵钱。和土地一样,牲口也是农民的命根子,如今人家要拉走大灰驴,这不是“朝鲜人过年——要了我的狗命嘛!”
男女成亲日子定下的当晚,刘老汉没说一句话,他知道,这是老刘家最后一桩喜事,一定要闹得风光一点,排场一点。
于是,刘老汉老两口就商议安排老大老二兄弟俩先凑点钱做喜事“铺底”,回头在老三喜事上就可以再收“喜礼”钱。
在当地,红白喜事要风光摆谱,就是要“动人”,除了亲戚朋友外,再告知乡里坊间,请大家都来,村里街坊来人“吃席”时,自然要掏喜礼钱,据当地“行情”,现在的标准是30~50,姑姑舅舅等同代至亲出的钱更多。
如果不“动人”,就意味着这一家只在至亲至戚的挚友圈子内“小打小闹”,也就是小范围搞个仪式,这样一来,收的“喜礼”也不多。
还记得是在二十几年前,也就是三柱子小时侯,当时农村村民很穷,有时连送“喜礼”的钱都掏不出,有的只好送粮食来抵“喜礼”。三柱子爹自己就曾在邻居喜事上给人家喜事上送过六斤玉米。
如今仔细算起来,自从刘家老二娶亲后的近二十年中,他刘老头印象中在人家喜丧事上送的“喜丧礼”也算不少。
这回在老三的喜事上也该“收一收”了,他想。
喜日定在下月初六,三柱子给伙伴们透露了一个秘密:不是自己着急办喜事,而是他老娘辛苦两年喂的那头猪太肥了,不杀实在不行了。
到了三柱子成亲这天,为了图个热闹,在他家房顶上安装了两个高音喇叭,播放的内容除了流行歌曲就是晋南地区流行的蒲剧。
听了三柱子的故事,几位参加婚礼的初中同学兼伴郎私下议论,说晚上闹洞房一定要把爱财如命的新娘戏弄一番,给三柱子出口恶气,否则那大把彩礼就是肉包子打狗,更可气的是他爹还给人家倒贴了一头毛驴,晚上至少要捞回那头驴钱!
当地农村的闹洞房风俗一直以野蛮著称,常有洞房之夜新娘被戏弄得大哭大闹,羞愤交加的娘家和夫家人为此打起架来。
男方伙伴们商议,为了治治女方要钱的礼数和“道道”,干脆就来硬的,就不信几个大小伙子斗不过一个弱女子。
当晚,在一个大红喜字前,婚礼司仪手扶在一张油腻腻的桌子上大声唱道:
“新郎新娘入席,结婚典礼开始!”
人们鼓掌欢叫。
“一拜天地!”
三柱子夫妻一起向红喜字鞠躬。
“二拜高堂!”
两人一起跪下磕头。
“第三项,夫妻对拜!”
两人面向对方,故意不动,这时新郎新娘同时被身边伴郎摁了几下下头。
“第四项,入洞房!”
新郎新娘在大家的拥簇下进入了新房。
在当地,闹洞房的大部分都是新郎的同学或关系不错的朋友。
在举行闹洞房仪式前,先要选出闹洞房“总指挥”、“民俗仪式总顾问”和监督新郎新娘的“执法队”等。首先是选出闹洞房“总指挥”。其次是“仪式总顾问”,负责各种闹洞房仪式的指导工作。第三是“执法队”,在总指挥和总顾问的指导下,监督新郎新娘完成仪式。第四是“监督队”,就是监督新郎新娘完成动作的质量如何。
分工完毕,仪式开始:
第一项,是“赶毡”:就是让女方平躺下,把小手绢平铺在身上,由男方俯下身子在女方身上蹭手绢,一直要把手绢蹭卷起来。
第二项,“过磅”即女方躺下,男方压在她身上,总指挥问女方:“多少斤?”
女方则随便说个数字,比如5斤、10000斤……惹得大伙嬉笑不止。
第三项,掏“麻雀”:把手绢从女方左腿裤管塞进去,经腹部从右腿裤管掏出来。
总的说来,这次闹洞房还是比较文明的,女方仅仅哭过二次,大家还是给了三柱子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