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三十八,脚踩一百八。”
这是大沟煤矿炼焦厂工人在夏日工作环境的形象概括。
每天头上顶着38℃的高温,脚下踩的则是温度高达180℃的炼焦炉。
连日高温,更让工人们备尝艰辛。
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搭在李开明裸露的肩膀上。
他正在坡顶操作“绞车”,电闸一合,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便从这台简陋的“卷扬机器”里传出。
这是一种靠机械拉力的牵引往焦炉送煤末的人力车的动力设备。
在他身后,是一座刚出完焦炭的空炉,空空如也的大炉坑比太阳还热。站在炉边,令人窒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从头到脚,浑身是煤灰的李开明来自山东,是这座煤矿的“炼焦队长”。在这座煤矿,他已干了十个多年头。手下的“队员”,大都是从老家带来的表弟表兄、叔伯侄子等亲友。
他们在煤矿干的是另一个工种,也属于矿工,但名字还要改一下——焦炉工。煤老板一般会根据他们每只焦炭炉的焦炭产量来结算工钱。
这几年由于各地焦炭市场持续火爆,焦炭价格一路攀升,煤老板当然不会放弃煤炭初加工的产品市场。可以说,在山西众多的煤矿生产的“产品”中90%以上都是“自产自销”。
这是一座煤矿与煤炭生产“配套”的“再加工”场所。
在距离煤场往东南方向500米远的半山坡上,顺着山势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只当地流行的土法炼焦炉。
所谓焦炉,实际上就是在底部铺设一些纵横交错与外部相通的着火通道的大坑。一般地,这种焦炉一次可生产一百多吨焦炭。
具体工序是,先在煤场中间安装一台大型煤炭粉碎机,把煤块粉碎成煤炭粉末,这就是生产焦炭的“原料”。然后,工人用人力车通过“绞车”把煤末运到炼焦炉,由于在路上要经过一个近百米的坡道,所以煤老板就在坡顶处安装一台“绞车”。这实际上是一台“卷扬机”,一头把钢丝绳固定在卷筒上,另一头用铁钩钩住运送煤末的人力车,在“绞车”机械拉力的作用下,通过人工控制车子的方向,一车车煤末就被填装在焦炭炉中。
当然,把煤末运到炼焦炉边后,如何倾倒,其力度、方向、角度和空间虚实等在实际操作中都大有学问。这都有炼焦“老把式”在现场指导,因为焦炉底部都装有引燃材料,如果稍不注意,煤末就会把引燃材料“淹死”,就必须要把煤末掏出,重新装填。
煤末装好后,接着就是“点炉”,有的地方为了达到最大程度的成功,就把引燃材料在柴油中蘸一蘸,这样燃烧更充分。
焦炉点火后,焦炉师傅就要带几个徒弟日夜不停地守在焦炉旁边,小心翼翼地伺弄“着火点”。
这个工作叫“看炉”,需要吃喝拉撒住都不能离开焦炉半步。
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里,几米高的火焰就会在焦炉周围燃烧。
浓浓黑烟携带着硫、碳以及各种未充分燃烧的化学物质自由自在地漂浮在空中,最后“大摇大摆”地进入大气层。
这时,天是热的,地是烤的,空气是燥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都受不了,何况百米以外地里的庄稼?
1996年,《国务院关于加强环境保护若干问题的决定》中明令取缔、关停的十五种重污染小企业。其中包括:小造纸、小制革、小染料、土炼焦(采用“坑式”、“萍乡式”、“天地罐”和“敞开式”等落后方式),但在这里,“天高皇帝远”,绝大部分煤老板为了少花钱还依旧是我行我素。
这时,如果旁边十几只焦炉同时点炉,煤末燃烧时产生的“火苗阵”所发出的光,人们在煤矿周围三五里远的山路在夜间都能看清,晚上下班的工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常常是不用手电就能看到地面的情况。
半个月后,就要浇炉了。
这道工序最易烫伤人。
这时,十几台抽水机同时工作,工人手握水管,在旁边向焦炉里面的着火处浇喷湿水。
近500℃高温炉膛内突然涌入清水,水中的氢氧分子瞬间被分解,反而成了高温焦炭炉的“助燃剂”,灼热的气浪裹携着烟灰粉尘,弥漫了整个大地。
接着是封炉,用细土严严地覆盖在焦炭炉上方,一周后,工人在带有50℃以上余温的焦炭炉中一块一块地挖出成型的焦炭。
以一个产量在二十吨标准的焦炉来计算,烧制一炉焦炭需要燃烧半个月,再加上浇炉、封炉、出炉过程中要用二十多天,还有焦炉维修、补砌所用的时间,整个“焦循环”需要用一个半月。
关于矿工命运再思考第四章关于矿工命运再思考
“胜利村,瘸子跛子多半村”
这是山西西部山区的一个热闹小镇的集会。
每逢单日,四邻八乡的人们都来这里“赶会”。
在当地,村民常常利用这个机会购买日用品和农用品,也常有三三两两的在这里“下窑的”的外地人,在下班后顾不上洗漱,就满脸乌黑地来“赶会”买些日常生活用品。
而来来往往的人们对他们这种滑稽形象已熟视无睹,在一个刀削面摊位前,一张张乌黑的脸与洁白的刀削面形成鲜明对比,这仿佛是当地乡村集市上的“一景”。
在小戏台身后一个热闹处,十几个钉鞋的摊位一字儿排开,摊主都是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李红宝就是其中一位。他胸脯前挂着黑色的厚皮裙子,一条右假肢腿放在身边,旁边是一地花花绿绿的钉鞋皮料。
李红宝今年21岁,家住镇南的8里的杨树塬,去年初中毕业后,他就到村后的大沟煤矿找活儿。矿上的“老头”见了他后,先让他在坑下“推坡”。一年后,他“升任”坑下拉工,按当时的工资标准,他一个班下来能挣近15元钱。这在当时的社会经济环境下是很不错的经济收入了。
孩子大了,这在旧社会早已到了成家立业、顶门立户的年龄,红宝爹娘商量把孩子在煤矿挣的钱留着,到娶媳妇时再用。
不去煤矿干活时,红宝娘就要刻意把儿子打扮打扮,把原来肩膀和膝盖有补丁的衣服全部换成当时流行的黄棕色“将军装”。
这年清明节刚过,李老汉就提着好烟好酒,挨门蹿户在邻里坊间走了一遍,给儿子托媒提亲。今年开春,李老汉又到集市上花20元钱买回来一头小猪,让老伴好好喂养,等秋收后给儿子办喜事用。不久,就有媒人上门来“说亲”,老李家赶快打扮儿子和女方“见面”,再后来,给了女方8000元彩礼钱。接下来是定“良辰吉日”,媒人拿着男女双方的属相生肖和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再与双方亲家商量,最后把日子定在秋后的九月初九。
幸福生活就在前头,老李家人人欢喜,正在憧憬美好生活的李红宝更是干劲百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天,他在坑下上班,突然遇到坑下塌方,腰椎被巨石砸伤,导致下肢瘫痪,右侧股骨头砸碎,只好截肢。
老年残子是人生最大的不幸,未婚先残是不幸的人生。
悲痛至极的老两口拿出女方退回的彩礼钱给儿子买了一台钉鞋机。
这,对年方20的李红宝来说,也算是一条活路。
对于李红宝的不幸遭遇,老村长甚是可惜:“一个好劳力糟蹋了!”
然而,当地在坑下“被糟蹋”的何止是一个好劳力?
由于煤炭市场在山西的一路走红,这个行业已成为当地吸收农村劳动力的最大“用户”。据了解,在山西农村地区,90%以上的青年农民都在煤矿当过工人。这似乎已成为一种传统,在当地,每到七八月份,正是学样学生放暑假的时间,一些青年学生到矿上干“推坡的”的活,用于交下学期的学费。每个班下来能挣两块五。
由于年迈体衰,当地上了年纪的老人只能在坑上干一些辅助性的工种,而坑下最危险、最繁重的工作都是由年轻人来完成,因此,这一群体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坑下突发事故中的受害者。
而这些人一旦在坑下“出事”,他们只能选择在集市上给人钉鞋挣钱,度过下半生,这也只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于是当地就有“胜利村,瘸子跛子多半村”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