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镇坐落在距离省城近六十公里的地方，镇子很小，但远近闻名。一条著名的国道从镇上纵穿而过，又有两条县道交汇在此，使得当时人口不到五万的榕镇早早成了全县乃至全省的一个交通中心，被看做我们省的西南重镇。
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叫它榕镇，印象中那里并没有榕树，白杨倒是很多，从乡村田野到镇上的街道，学校的操场边，乡政府的大院里，排排粗壮的白杨像列队的卫兵一般，魁梧、挺拔，风一吹，宽大的叶子哗哗地响。镇子的西边是南溪河，春天的时候，南溪河两岸的田野里盛开着大片大片的紫云英，灿若朝霞。镇上有一所中学，就是榕镇一中，父亲当时是这里的语文老师，我家就住在学校的家属院里。
母亲回到省城之后，在家里那巴掌大的阳台上开辟菜地，盆盆罐罐摆了一地。她站在那，左转身，踩了一盆蒜；右转身，带翻了刚搭好的豌豆架。老人家极不耐烦，脾气日盛，说：什么玩意？城里有什么好？菜园都没有。栽棵花，还得买盆土！想当年在榕镇，我种的菜，够现在一个小区吃的！
母亲屡屡把自己摆在异乡异客的位置来评价在省城的生活，有意忽视她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土著，自欺欺人。她不可能忘了，省城才是她的家，她生于斯长于斯。遇到父亲后，嫁鸡随鸡，“沦落”到小小的榕镇一中，生活了近二十年。期间，有了我，有了弟弟林小杰。那些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小镇回省城。回到省城的这些年，她却念念不忘一中的家属院，她那宝贝菜地，还有故人一位，段晓雯。
一提起榕镇一中，母亲必定要说段晓雯，“我哪知道呢，她是那么个可怜人。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该跳河该死的不是她，该是陈加那个变态流氓大混蛋！”
父亲心有戚戚焉，“老陈家的，可惜啊！”
老陈家，那个总是趾高气扬的数学老师陈加，我可忘不了。想当初，他是闻名遐迩的双骄之一，风采无人比肩！“北冯文，南陈加。”陈加是榕镇一中的法宝，响当当的特级名师！当时全县的数学老师中，特级仅有两位。一位在县城某重点中学，就是北边的这位冯文了，另一位，就是小小榕镇一中的陈加。
跟父亲后来在省城的学校相比，榕镇一中的校园简直寒酸：生锈的大铁门吱吱呀呀地响，老态龙钟，一不小心靠在上面，衣服上就是几道黄杠杠；一块长木板，涂上白漆，上写黑色大字“榕镇一中”，竖挂在门墙的一侧，一定不是什么名人手笔，没有书法家愿意这待遇。进了门，学生宿舍，低矮的两排土墙瓦房，茅草自屋顶和墙面东一簇西一簇冒出来，像洞中狐狸伸出长长的尾巴。泥块剥落之处又新涂泥浆，如同一块块补丁，大小、形状各异。宿舍旁边有个看起来不错的红砖建筑，两间房，从屋顶竖着那熏黑的烟囱知道，这是食堂了。里面除了灶台和洗水池子，空空落落。直走，左边篮球场，架子是木头的。右边操场，地上是煤渣和灰土。再往前，一栋五层的教学楼，初中部在上，高中部在下，夹着中间的图书馆和办公室。
放了学，沿着教学楼后面那条石子路，我和唐逗逗蹦蹦跳跳回到桃花源地－学校家属院。两排青砖绿瓦房，前面伸着小院，小院里水泥小道，两边种花养草。就是有这样的时光，一切都是原来的颜色，没有晕染，没有调和，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花是红的，草是绿的，长在它们该长的地方，闻流水，看蓝天，关心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一中所有的教职员工，老老少少近两百人，倚着旁边的南溪河，临水而居。下了班，男人们喝酒下棋、谈天说地，女人笑闹拌嘴、炒菜洗衣。互相追打的孩子，拄着拐杖的老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这里时光缓慢，四季分明：花香和溪水，午睡和蝉鸣，田野里草地上一躺，头顶“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冬天的落雪冰凌映衬围炉而坐的温暖，早晨便是怎么也拽不起的慵懒。
母亲怀念的菜地，是家属区和教学楼之间的一大块荒地，被那条石子路一分两半。后来，大家齐心协力，将其开垦成菜园，每户按照自家大门对应的方向领得一块两块地，相差不大。我家当时分了两块。夏天的青菜，秋天的萝卜，一溜的韭菜碧油油的，母亲的天赋在这方块之地得以施展，表现得淋漓尽致。傍晚时分，夕阳未尽，家属们在各自的地盘上忙碌着，时不时交换一把葱，分享几个豆，那是一幅欢快美好的乐耕图。
因为菜地拐角那多余的一小块，母亲和段晓雯起过一个小小的争执。按照门户对应的位置，那块地应该属于段晓雯家。母亲先时以为没人要，简单整理了下“据为己有”。不知情的段晓雯第二天在上面栽上了小白菜。母亲认为这姑娘明知却装糊涂，是生抢。刚好看到后勤的人，就“告了一状”。我的母亲算是个有点背景的人，这我后面会说到。不过她自己对此并不敏感，“告状”更多是个性使然。可是人哪，总是自觉去关注别人的背景。背景如同阳光斜照下的影子，很高很长，比本人要宏伟壮观的多。后勤人员立即找段晓雯做工作，段晓雯未及辩白两句，地又重新划给了我母亲。为了“宣誓主权”，母亲把段晓雯栽下的小白菜一颗颗拔去，在上面布下菠菜种子。
母亲和段晓雯交集不多，准确说，是段晓雯和大家的交集都不多。母亲和段晓雯有过这小小的菜地冲突，却也为了她，抽了陈加－“陈特级”一个大大的耳光。
一个乡镇中学，竟然能出一位特级教师，一中人引以为傲，与有荣焉。大家对“陈特级”仰慕备至，加上他人长得高大健硕、相貌堂堂，且嘴巴伶俐、口若悬河，更被冠以各种无上荣光：“才子”“名师”“学科带头人”，等等。“陈特级”实至名归，他教的班级，数学成绩考核在全县年年稳居第一；他本人经常被推选参加各类教学比赛，屡屡捧杯，硕果累累。他还很谦虚，每逢抛头露面的机会到来，他总对校领导表态：那个，让年轻人去嘛，机会均等，我已经参加这么多次了，人家都看腻啦，这次我看就算了吧。一中的主任、校长们连连摆手，说：哎，不行不行！这次的比赛这么重要，必须得你上，没有你怎么行？“陈特级”勉为其难：好吧好吧，是你们要我上的哦，下次可不行了。
“陈特级”在榕镇一中光芒万丈，可就是有些事，让人费解，从不正常发展。初二、初三，“陈特级”教课我们班的两年间，我“荣幸”地成了令他头疼的反例。“思维不清，逻辑混乱，脑袋里像是有一团浆糊，搅不开。”陈加这样告诉我的父亲，听起来我离弱智已经不远。父亲百思不得其解，这孩子，不像脑子没开窍的，不可能啊！母亲也问我：林滨，你的其他课目成绩都这么好，偏偏数学经常不及格，你是摆明跟陈老师过不去吗？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何况陈加。他一看到我父亲就恼火，恨铁不成钢，说：你们家林滨怎么回事？林老师，你要好好找找原因。在我的班上，没有理由学不好数学！她的其他成绩都很好嘛，这算什么？
父亲找不出原因，我当然不会说。这个问题，只有唐逗逗知道答案。
大人们有自己的口头禅，比如：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要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你懂什么？比如：你要这样，不能那样！小孩子，没有经验，当然要听话。我想，作为孩子，可以对大人们这样说：你们现在走的路，总有一天我也会走；可我们现在正走的路，你们却是回头无望，想都别想了。
我想在“男女平等”前面加上一句，年龄平等。我深信孩子的世界和大人一样丰富，只是有些不同，比如审美观的差别。陈加魁梧的身影在校园里一出现，亮如洪钟的嗓门响起的时候，许多人投去崇拜的目光，赏识、赞扬响成一片。我和唐逗逗只奇怪，怎么这么多人眼瞎？
陈加走路的姿势怪怪的，难道你们都看不见？小学时我们读“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老师说，从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能看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我们要养成正确的姿态，那是端正的象征。是啊，就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样，一个人的内心确实可以通过举手投足反映出来，我在成年后的岁月里耳闻目睹，无数次得到验证。从这点来判断，很难说陈加是个端正的人。
逗逗说，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只鸭子。屁股扭啊扭，像电视剧里的青楼女子。
唐逗逗说话直来直去，一语中的。不仅如此，陈加看人时歪着头、斜着眼，眼里尽是冷漠，一副傲睨万物、不可一世的样子。无论站着、坐着，他很喜欢抖腿，幅度极大。有一次陈加监考，溜达两圈后，靠在我的课桌旁。自始至终没停过的振动摇晃着我们的桌子，我和同桌唐逗逗深受其苦，字写不周正，牙齿也被抖得咯咯作响。
十三四岁意味着什么？单纯，美好，敏感，自尊。扎着羊角辫的我站在讲台上演算数学题，心不在焉。不用回头我也能感觉到“陈特级”那犀利的目光，扎透了我的后背，盯在我握着粉笔的指尖上。心慌、气短，加快的心跳一次次把紧张漾满我的全身。手脚被控制了，开始僵硬，大脑被占领了，浆糊涌了进来。突然，左耳朵疼！一只手掐住耳垂，旋转90度，指甲切进肉里。我只能发出“嘤嘤”的两声蚊子叫，歪着头被扭到教室门口。
“站好了，站直！”陈加命令道。
他转身，迈着长腿回去。接着，就见我的书包课本文具，哗啦啦，哗啦啦，划着漂亮的半圆，一个接一个飞了出来，砸在我的头上。
公平地说，这种惩罚不算严重。全班四十多同学，被打过被踹过者多数，被扇耳光也毫不稀奇。曾有个瘦瘦小小的村里孩子，被“陈特级”一掌扇在地上爬不起来，送到医院检查，耳膜出血。他父亲挽着裤腿光着泥脚找到学校，被“陈特级”三言两语凶了回去：
打你是看重你，希望你好，别不识好歹！
老师教训学生，天经地义。严师出高徒，没听说过啊？找我算账，哼！怕疼别在我班上呆着，滚回家找老头老娘抱着去！
“陈特级”曾骄傲地宣称：他是全校最有权威的老师。权威，多少人热衷并享受的一种东西，那是最直接最感官体现一个人存在感的证明。权威的获取途径有很多种，能力、道德、声誉，也可以通过凌驾和奴役。我们都怕“陈特级”，怕得要命。“陈特级”一站上讲台，目光横扫，我们就像一群战败的俘虏，畏畏缩缩，胆颤心惊。有人被叫上黑板做题，他会得到全体“狱友”同情的目送，“死期”到了。余人心惊肉跳等待着未知而可怕的命运，整天惴惴不安，简直生不如死。而陈加，似笑非笑，得意洋洋。
其实我并不怕身体上的疼，但“陈特级”擅长攻心。他抖落着手指，面向大家，指着门口的“罪犯”，批判：
“还是教工子女，啊，如此不争气，真丢你父亲的脸，也丢了学校的脸。丢脸丢到家了！”
“不长记性，粮食都白吃了！整天还活蹦乱跳的像只猴，你也好意思高兴？差到这种程度，真是无可救药！收拾书包滚回家，跟你妈学做饭去吧！”
痛是随后慢慢来的，就像刀片划开肌肉，初始感觉不到，然后，疼入肌理。我的手脚冰冷，眼前起雾。我想，完了，我跟这件教室的缘分尽了，跟学习的缘分尽了，数学，滚蛋！被虐过的耳朵火辣辣的，长在同一躯干的右手下意识前去抚摸。它刚抬到肩，“啪”，一巴掌闪过，连累胳膊也火辣辣的了。“摸，还摸！站在那，不许动！”
放学后，人走光了，唐逗逗帮我收拾起散乱一地的书本，揽着我坐在南溪河边。她挤眉弄眼地给我唱“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烧了他，烧了他”，终于见到我笑，她用小手帕浸了河水，擦干我满脸的鼻涕眼泪。
两年之后，高一，告别了特级老师，我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精气神统统复位。有一次，“陈特级”碰到父亲，主动回忆起那次给予我的“鞭策”。说完，总结：老林你看，没有例外，学生就要严，就要打，这叫知耻而后勇！父亲听后没说话，晾给了陈特级一个后背。他显然明白了前因后果，谁会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女儿？这孩子只要一点鼓励就开足马力飞奔，一被损自尊就关闭心门。父亲回到家，对母亲说：特级？哼，狗屁特级！我说林滨的数学是怎么回事，这孩子闷着不说，憋了那么长时间！还好他不教高中，不然，得把孩子毁了。
母亲说：这种垃圾还留在一中干什么？把他扫地出门！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母亲小学没毕业，但是口才极好。气愤之时，成语可以连珠蹦出来。她用这么重的评语，其实并不是因为我，她是为段晓雯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