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寒应候,望日边、六叶阶蓂初秀。
爱景欲挂扶桑,漏残银箭,杓回摇斗。
庆高闳此际,掌上一颗明珠剖。
有令容淑质,归逢佳偶。
到如今,昼锦满堂贵胄。
荣耀,文步紫禁,一一金章绿绶。
更值棠棣连阴,虎符熊轼,夹河分守。
况青云咫尺,朝暮重入承明后。
看彩衣争献,兰羞玉酎。
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
——李清照《长寿乐·南昌生日》
她说。您出生时,值正月,蓂荚新叶六枚,是月之初六。有冬日之光挂上扶桑树端,尽显尊贵恩慈。时春日亦将至,正如您即将开始的风华之生。您出生高门,犹如明珠。后来,您渐次寻得生命里的美。您有令容淑质,又归逢佳偶。到如今,已经锦华满室、儿孙满堂。这一路看过去,光芒熠熠。此生的美,是上天赐予您的荣光,亦是您赐予后世的福祉。
她又说。您的后世是栋梁,带给了家族无限荣耀。通晓文史的儿子居要官、步紫禁。兄弟之间更可同朝照映得到惠顾。他们就如同虎符熊轼,夹守两郡,功不可量。如此,他们自然将会得到皇帝更多的青睐。甚许,朝暮之间便可青云直上。纵然如此,那时他们定然依如此时,着彩衣,为您庆生祝寿。
末了,她对她说了最后的祝辞。她说,美酒佳肴祝千龄,愿您能与松椿比寿。这一些话是深情的,专注的,诚坦的,尊敬的,孝顺的,感恩的。她对赵明诚之母心里的敬重不言而喻。而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正月初六,是赵明诚母亲郭氏的八十大寿。这一首《长寿乐·南昌生日》大约就是李清照用来作为贺礼献给赵老夫人的。整首词比喻妥贴,生动饱满。从首句到末句,用典自然,信手拈来,如探囊取物。这使得它与一般的善颂善祷、应世随俗的祝寿词显得有区别。有几处典是十分有趣的。
比如“六叶阶蓂初秀”中的“阶蓂”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瑞草。东汉时的文经学著作《白虎通·符瑞》里记载:“蓂荚者,树名也,月一日一荚生,十五日毕,至十六日荚去。故夹阶而生,以明日月也。”因此古人常以荚数的多少来判断时日。“六叶阶蓂初秀”的意思就是说赵母生辰日是在月之初六。
“杓回摇斗”里的“杓”指的是“斗杓”,它是古代对北斗七星柄部的三颗星,即玉衡(北斗五)、开阳(北斗六)和摇光(北斗七)的称呼。春分日,斗柄正指向东方,是春季时令的始端标志。“杓回摇斗”说的就是斗柄东回,即意味着春天将至。它亦是用来形容当年赵母出生时令的光景。
“紫禁”一词大约是众所周知的。它说的是皇帝的居处,所以古人称皇帝的宫禁为紫禁。《文选·谢庄〈宋孝武宣贵妃诔〉》:“掩彩瑶光,收华紫禁。”李善注:“王者之宫,以象紫微,故谓宫中为紫禁。”唐诗人戴叔伦的《宫词》便有“紫禁迢迢宫漏鸣,夜深无语独含情”的句子。所谓“文步紫禁”说的就是赵明诚的兄长赵思成和赵家的两个女婿,即傅察、李擢二人,都已官居天子近臣。
以及“松椿比寿”里的“松椿”,它指代的便是松树与椿树。《诗·小雅·天保》里有“如松柏之茂”的祝词,《庄子·逍遥游》里有“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句子,它所说的大椿即是椿树,以大椿比岁也成为传统。
此意象也多次出现唐宋文豪的作品当中。贾岛的《灵准上人院》诗有“掩扉当太白,腊数等松椿”的句子,晏殊《拂霓裳》词有“今朝祝寿,祝寿数,比松椿”的祝词,张孝祥的《水调歌头·为方务德侍郎寿》词里亦有“十州老稚,都向今日祝松椿”的话。
赵明诚之母郭氏,她是这个赵家家族里的核。她是举足轻重的。这位年老的女子在这个家族当中犹如顶梁柱,尤其是在其父赵挺之病故之后。当年,赵挺之去世之后,赵家三兄弟遭到赵挺之生前政敌蔡京的迫害,身陷囹圄。正式赵母的竭力,才使得赵家三兄弟出狱之后又复官,而且赵挺之也继而得到了宋徽宗赐予的公正谥号。
这样的一个刚强女子,就如同一朵开在岩石里的坚烈的花,身体里带着岩羊似的生命之光。她的光在赵家子女的心中是不会伴随着生命的沧桑消堕而衰微的。
知几许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李清照《永遇乐》
日已暮,见那落日金光璀然,如同熔化的金水,氤氲过整个半边天幕。暮云呈现深绿色,翠意连连,恍如碧玉叠出了一片堕天的灵气。这是天地旷然的美,而她如同尘埃,流连在人间,却望不见踪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新生的柳如被绿烟点染,《梅花落》的笛曲里是汪盈的幽怨如诉。她看得见,问得到,听得清楚,这春是再一次来到了。只是,在这元宵日里,纵然天气融合,又有谁能担保须臾之间,是否会有新的变幻。待亲朋驾着华丽车马来迎聚相召,她却婉言相拒。她说,还是不去的好,免得心无静时。
她并不是不会去怀念。那些年,在北方的汴京城里,闺中多有闲暇,在这旧时被人十分看重的正月十五,又怎会不腾挪出时间去与亲朋欢游喜乐呢。那些姑娘都一如当年的自己,头戴翠冠儿,身佩金雪柳。打扮得俊美翘楚,整齐端丽。
无奈年已沧、心也桑,容颜枯悴、鬟风鬓霜。她知道已无丰足的精力去观灯夜游了,不如掀起帘一角,听人笑语,就好。
大约是宋高宗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李清照于建康(今南京)城里作下了这首词。词意里的疲惫是明显的,立体的。仿佛能从中恍然望见李清照那一年憔悴枯萎的脸。女子就是这样顽强的动物,总能在劫难当中跌宕得起。但是,事罢,那一些坚硬会立即松垮下来,变成倦怠的衰老写在她们的身体上,灵魂里。
纵然如此,并不表示此一时李清照所要迎对的灾难已经结束终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不会料到一年之后,短暂的安宁之下隐藏的是更多的苛难与舛错。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三月,时局板荡,赵明诚罢守江宁。
《续资治通鉴》卷一○三“建炎三年二月”条载:“御营统制官王亦,将京军驻江宁,谋为变,以夜纵火为信,江东转运副使、直徽猷阁李谟觇知之,驰告,守臣秘阁修撰赵明诚,已被命移湖州,弗听。谟饬兵将,率所部团民兵伏涂巷中,栅其隘。夜半,天庆观火,诸军噪而出,亦至,不得入,遂斧南门而去。迟明,访明诚,则与适通判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缒城宵遁矣。”
宋高宗建炎二年,赵明诚出任江宁知府。是时,金人大举南下,江宁成为大宋要塞。赵明诚官居要职,自是有所担当。是年二月,御营统制官王亦率领京都部队扎驻在江宁。后来,王亦图谋不轨企图谋反作乱。
当江东转运副李谟使得知王亦的秘密,他立即将此事告知了江宁知府赵明诚。事有奇巧,恰逢此时,赵明诚收到赴任湖州知州调令,这即意味着此刻的赵明诚已经不是江宁知府的身份,江宁城的大小事宜也再隶属他管。但这并不表示赵明诚可以不闻不问,如若他的内心尚有直正的担当。
但事实上,赵明诚竟真的借机充耳不闻,作出事不关己的姿态。赵明诚曾经为人做事的原则立场此刻丧失殆尽。乱并将起的时刻,他的意志萎缩成令人羞耻的冷漠。当夜,王亦率人在城中纵火,鼓噪起兵,而此时,赵明诚作出的事情是:“缒城宵遁”。当第二天江东转运副李谟再访赵明诚以禀明昨夜动乱之时,赵明诚一行人已是人去楼空。
世风日下,赵明诚的灵魂也终被荼毒。虽然,“缒城宵遁”的事件对于赵明诚个人而言具有偶然性。但至少,连赵明诚这样曾被人赞道“深诚许国,厚德临民”的人都会犯下这样不堪的过错,偏安江南的南宋朝内部官僚体系的腐朽可想而知。
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三月,赵明诚被罢官。六月,他赶往建康,指望以此复出洗去旧垢,但不料途中染疾。八月,赵明诚逝世于建康。她说,她已风鬟霜鬓。是,你我都有这一日。待风尘过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赵明诚去世之后,李清照曾作诗一首,名曰《偶成》。引来,记之。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有馀情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
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李清照《添字采桑子·芭蕉》
此刻,它看过去是伟岸的,如同一名风仪挺拔的男子。它高大茂盛,给予她大片凉阴。于是院落里遽然变得沉寂清净。微风吹过,它显现出蕉心卷缩、蕉叶舒展的曼妙情致,仿佛灵魂里有一片深挚绵长的欢情。其实,那欢悦的情意里渗透出来的气味里是有一点酸涩的。隐蔽但深刻。
夜阑人静时,她欹枕卧听三更雨。点滴霖霪。声声寥落。雨打芭蕉时,有一种忧惶寂寞夹杂在声音里漫过来。然后将她包裹住。而她,此刻心里兀自怀想起北方的旧人旧风物。内心的涩苦非是一言可以尽说。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那一刻,她定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这是李清照南渡之初的作品,借吟咏芭蕉抒发自己内心深处隐蔽的恋旧情怀。怀的不单单只是与他两情相悦的初相见,更为重要的是故国、旧家,以及北方的黄土地和苍蓝天空。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八月,赵明诚逝世于建康之后不久,南宋政局再一次发生剧烈板荡。国邦动乱、家无和宁、人心惶惶的背景下,李清照的“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成了时代微弱的映照。
宋高宗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民族英雄宗泽去世。宗泽的死是南宋命世的一道坎。宗泽亡故之后,接替他官职的人便是南宋后来的叛臣杜充。此人残暴自私,又嫉贤妒能。他上任之时,正值金人南侵,他代为东京留守。
金将兀术攻势凶猛,杜充便弃城南逃。抗金名将岳飞进言:“中原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杜充不听,岳飞只能随军而归。退至建康。是年秋,兀术继续南侵,改任建康留守的杜充不战而降。金军得以渡过长江天险,宋高宗被迫流亡海上。岳飞率孤军坚持敌后作战。次年,岳飞在牛头山设伏,大破金兀术,收复建康,金军被迫北撤。“岳家军”声名大振。
至于再以后,岳飞与岳家军所遭受的难,总让人不忍提及。仿佛自己也会折进那一段历史,受尽凌辱。岳家军连战连捷,一发不可收拾,可就在抗金战争取得辉煌胜利的时候,朝廷连下十二道金牌,急令岳飞“措置班师”。为了保存抗金实力,他不得不听命朝廷,忍痛班师。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所得诸郡,一朝全休!
社稽江山,难以中兴!
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岳飞这个男人,他就是一株松。不需要所谓长青,他只要在自己生的光阴当中竭尽所有的能量,便足够他写下辉煌。但是他是有憾的,这憾,非是因恶月鬼祟小人陷害,而是内心壮志难酬,亦已报国无路。他是死不瞑目的。于是,后世反复吟诵他作下的那一首《满江红》词。仿佛要从灵魂深处感应出当年他的壮志,慨然与愤怒。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怒发冲冠,独自登高凭栏,只见骤急风雨歇止,静得悚然。抬眼望天,是壮阔的天河横在顶上。念及壮志未酬,他忍不住仰天长啸,像猛兽,释放出灵魂里洒然凶猛的愤怒。三十年的功名如同尘埃黄土,八千里跋涉亦不过云月颠簸。拳拳之心难耐消磨。少年莫等闲,勇踏杀敌路。
靖康之耻,尚未雪洗。忠臣之恨,怎能泯灭。待他要驾着战车踏破贺兰山缺,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收复河山,朝告天阙,回报百姓。他敞开胸腹,让灵魂里的壮志与愤怒见天见日,赤裸于光下。这是他要带给这个尘世的壮烈与不朽。
那一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恰如人说,“满腔忠愤,丹心碧血,倾出肺腑。神气十足,无复豪发遗憾,令人神旺,叫人起舞。词不以文字论长短,若以文字论,亦当击赏其笔力之沉厚,脉络之条鬯,情趣之深婉,皆不同凡响。”
从李清照的曲婉直正读到岳元帅的勃勃生力,仿佛岳飞的那一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恰等着李清照“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应和。李清照是深白的光,岳飞是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