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在外面漂流了多久，齐修也不记得了。
这么多年里，他一直在苦苦地寻找那个蓦然相见的女子，那个蒙着面纱风情万种的女子。
他也不知道，曾经那么风流多情的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儿女情长。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自己，不顾艰苦，走遍大江南北。只为那不可能再次出现的梦中人。
也许人就是这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不惜付出一切——哪怕这个执念在别人看起来很可笑。
后来的某一天，当他无意中从路人嘴中得知，名扬天下的齐家绸缎庄出事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父亲生病了？
于是，他急匆匆地赶回京城。
齐府仍然是那么繁华——甚至比以前更繁华。
可是，这样繁华的家中，却一片素缟。
见到他的时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齐老爹冲上前，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混蛋!你还有脸回来！”
看到父亲，他这才放下心来。顾不上脸上辣辣的疼痛，他问：“爹，您这几年还好吧？”
“不要叫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爹……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孙子……我那才五岁的小孙子……那么机灵……那么可爱……他……他……”齐老爹顾不上气恼，已经泣不成声。
“什么？孙子？爹……您的意思是？”
不问还好，这一问，又激怒了齐老爹。他用拐杖，狠狠地敲打着他。
“你还有脸说！你自己的儿子！你从来都没有见过！现在……他……他已经发高烧死了！”
“什么！”齐修大吃一惊，“我有儿子……他已经死了？”
“你这个畜生！他临死前还在叫着‘我要见爹爹……我好想他……’！可是你呢！”齐老爹气得直咳嗽，“你五年都没有音讯！我还以为你死了！准备派人去给你收尸呢！”
“爹……”他低着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他跟着小书童，失魂落魄地走到灵堂里。只见那个女人扑在棺材上大哭。
听到声音，女人回过头，看见他，女人的脸上，神情复杂。
惊喜，意外——但更多的是，冷漠。
“我……”齐修不敢看她，低着头说，“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曼尼莎冷冷地说，“一切都太晚了！现在……现在我也要走了……”
“你……”
“我不怪你……可是……我坚持不住了……”她说着，往地上倒去。
见状，齐修赶紧上前抱住她。
“曼尼莎……你怎么了……”
“我……我也得了重病……自从生下孩子后……就一直躯体不好……现在……孩子死了……我也……我也坚持不住了……我要下去陪他了……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父亲……现在……作为他的母亲，我一定要去陪他……不然他会孤单的！”
“曼尼莎……”他内疚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还在寻找你的那位梦中人……你很忙……可是……我想……我想请你把我送回印度……送到我的家……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我的兄弟们了……他们一定很想我……”
看着怀中苍白如纸的女人，他怎么忍心拒绝——他也没有脸去拒绝。
于是他们就出发了。
出了中国国境，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曼尼莎突然说：“我想去换上我的印度服装……以前在你们大唐，我得遵守你们的风俗，可是……现在我要回家了……我好想穿着自己家乡的服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了！”
齐修一直扶着她，看着海风弄起她的长发。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似乎曾经在梦中间的出现过。
她松开他的手，走到里面换了一身印度服装。
当她出来的那一刻，他突然就愣在那里。
这个蒙着面纱的女人，这个眼里盛满哀愁的女人，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竟然就是他多年来苦苦寻找的那个人！
唯一不同的就是，五年前的花会上，他在人海中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眸中，满满地闪跃着快乐和憧憬。
齐修怔怔地看着她，一瞬间觉得，整个世界轰然崩塌。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可笑！
他竟然不知道，那样美丽的服装，那样让他难忘的服装，竟然是印度服装。
他更加不知道，自己辜负了五年的妻子，竟然就是四处寻找的梦中人！
老天！你何苦这样捉弄人！
曼尼莎慢慢地走到甲板上——就像从梦中走出他的生命一样沉重。
他却不敢再去看她。
海风拂起彼此的衣衫，一方丝帕落在了地上。
曼尼莎捡起来一看，大吃一惊：“这……这……它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齐修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已经无力再去争取什么了！
“咳咳咳……”曼尼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赶紧用丝帕捂住嘴，再次拿开的时候，上面沾满了血迹，濡染了那株桃花。血色明媚的桃花，狠狠地刺痛着齐修的心。
她缓缓地向地上倒去，见状，他赶紧抱住她。
躺在他的怀里，她的眼泪落了下来：“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在你的心中……到底住着谁……”
他沉痛地看着她：“如果我说……一直都是你……你相信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你是真诚的……”
“曼尼莎，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从我嫁给你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承受所有苦难的准备……只是我没想过……这苦难竟然有这么沉重……”
“曼尼莎……”
“从小，我就很向往你们大唐的风土人情……所以我才会吵着要跟兄弟们一起来到大唐……当爹向我提亲的时候，本来我有些犹豫……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丈夫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想到……嫁给了你，就可以跟你一起钻研……钻研我一直心仪的大唐文化……我就……我就……我……我真傻……我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可笑的执念……而输掉了我全部的年华……”
“曼尼莎……”
“离开了亲人，连丈夫也为了一个梦中人……离开了我……我真的好孤单……好孤单……我真的……真的坚持不住了……”
她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闭眼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一个身着唐装的中国女子，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她问她：
“你有什么心愿？”
“我想回家……我想……即使我的躯体无法到达……我的灵魂也要回到家里……我……我真的很想我的家乡……”
“可以！”
“我会报答你的！”
“你要记得这个承诺，在我召唤你时，记得回头！”
“好……好……有一句诗……我想……想念给你听……我想……也许那个人听得到……”
“你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当齐修一身袈裟，低着头在寺庙里打扫落叶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想到的，也是这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