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正好赶上东市的圩日。
头天晚上,有个帮工叫小六的,不知从哪里听说,明儿的圩场与往日不同,不光有益州来的幻术大师表演幻术,还有奇术伎艺人表演丢盏、走索、口技之类,平日难得一见。
“走索!知道什么叫走索吗?”小六连比带画,绘声绘色,“伎艺人将绳索扔向空中,绳索就在空中直立着,伎艺人便顺着绳索向上爬去,快若风雨,直入云端……”
黄罗氏听得兴起,又念及大家收蔗辛苦,索性放出话来:“明儿放假一天,大家且去圩场好好乐一乐。若不是因为腰痛,只怕连我这个老太婆,也要去圩场凑个热闹呢!”
院子里顿时笑声闹声一片,有人干脆鼓起掌来。
第二天用完早饭,黑甜略作整理,便去找秋云。她们事先约好,要一同出发去赶圩。
正所谓同病相怜,自从发现了大舅舅的秘密,黑甜与秋云、细雪反倒更加亲密起来。
以前她最羡慕大舅舅家的这两姊妹,阿娘通情达理,爹爹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种蔗能手,有能力让家人过上富足的日子。又有个和气贴心的哥哥,新娶的嫂嫂也是个胸无城府、光明磊落的女子——总之,近乎完美。
而现在……黑甜又转念一想,虽说她们有个混蛋的爹爹,终究比我强百倍。用不了几年,秋云和细雪都会出阁,远离了这个事非之地。但愿她们都能嫁得如愿郎君,终生有靠。
细雪已经和喜莲出了门,只有秋云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一见黑甜,忙拉她在身旁坐下。
“你怎么不打扮一下就出门!瞧瞧你,还是平日梳的螺髻,毫不出彩。”
为图方便省事,黑甜梳头时常将头发分成两缕,编成环结,左右各一个。她伸手摸摸发髻——依旧编得纹丝不乱,不解道:“不过是赶个圩场,平日我也常去的,何需出彩?”
秋云笑她痴萌,说:“以前你还小,现在你年满十三,已及豆蔻之年,就像初何哥哥呤的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十三四岁的少女,一如豆蔻的含苞待放,到了爱美的年纪,可以梳妆、戴发饰,装扮自己了。”
“细雪也是求着阿娘给她梳了个时兴的鬟髻,又借了阿娘的银钗珠花戴上,打扮得花朵一样才出的门。你不过比她小半岁,也该拾掇拾掇自己了。”
“帮你梳个双蟠髻可好?我最擅梳此髻。而且,你的头顶略尖,梳个双蟠髻正好可以将它遮掩起来。”秋云不容分说地打开黑甜的发结,重新梳理起来。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听起来好美,”黑甜由得她去了,只管叹道,“可惜用在我身上,就不那么合适了。”
“怎么不合适?”秋云驳道,“到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没有不美的!只是你不会打扮而已。”
秋云熟练地在黑甜头顶两侧各扎一结,又将余发弯成环状,发梢编入耳后发内,髻边插上珠花装饰。
“看看照子里的你,还说不美?”秋云推过铜镜,“双蟠髻正衬出你的额形饱满开阔,颈项修长。虽说皮肤黑些,不妨,我帮你施层白粉即可。”
“有劳姐姐了!我这张脸,只怕要施厚些才好!”黑甜自嘲道。
“不过费些白粉,不妨事,阿娘还置办得起。”秋云也玩笑道。
“等等……还是算了吧!”黑甜突然想起什么,忙站起身,走到一边。
“怎么了?”秋云不解道。
“上次萍儿也说帮我妆扮来着,结果上完妆把我拉出门,所有人看了都笑得直捂肚子。我跑去河边一照,竟是个滑稽戏里女丑角的样子!”
不是黑甜有意记得那天的事儿,却是这件事一直缠绕着黑甜,让她想忘也忘不掉。
那天萍儿一脸示好地找到黑甜,说是新得了上好的脂粉,想帮她化个妆容。
黑甜受宠若惊地答应了,萍儿就在她脸上好一阵鼓捣。然后萍儿说“好了”,便将她带到村里人多的地方站着,路过的人一看到她那张脸,没有不哈哈大笑的,最后连萍儿自己也忍不住笑弯了腰。
黑甜觉得不对,跑到河边,往河水里一照,不得了,水面上的自己,大粗眉、黑眼圈、红脸蛋,竟是个小丑的样子,顿时惊得直哭,捂着脸跑回屋里……
“萍儿这个促狭鬼,打小就没个正形,现在只怕愈发可恶了!”秋云摇摇头。
“老天有眼,但愿她以后嫁个没头发的老男人,有个母夜叉的恶婆婆,还有几个比她更尖酸刻薄的小姑子,把她对你的那些不好,十倍返还与她!”
秋云骂完萍儿,又把黑甜拉过来,强按在凳子上。
“我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信不过么?一定会把你打扮得像月里的嫦娥。”
施完白粉,秋云又在黑甜颊间拍些红粉,再描出如烟横云眉,点上石榴娇的唇脂。黑甜这才留意到,秋云用凤仙花将指甲染成了胭脂色。
“妹妹还是别躲懒,平日也多化些妆吧!看你上完妆的样子,恰似画上画的‘红粉佳人’,倘若我是个男子,看着也会动心呢!”秋云叹道。
黑甜也瞧着照子发起呆来,心想,若是那晚和煜华公子见面的时候,也施了红妆,梳了美美的发髻,再簪上些钗环珠花,只怕她也不必自惭形秽的吧。
看着看着,黑甜却脱口说出:“美则美已,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以此假面目示人,只怕以后都无法露出真容来。我还是去洗洗吧,这太不像我!”
说完,跑到院里打了盆水,仔仔细细将脸冼个干净。秋云看着她直摇头,自语道:“这丫头,还是个小孩子的心性!”
接着,秋云也麻利地给自己施了淡妆,梳了盘辫罗髻。正结着辫呢,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说:“你看到秀芝了吗,今儿竟梳了个同心髻,足有二尺高,鬓边插了花,后面还插了个如手掌大的象牙梳。”
被喜莲训斥了一番之后,秋云倒也收敛了些,平日里当着大家伙的面,还能尊秀芝一声“婶娘”,私下里仍旧直呼其名。
不等黑甜回话,秋云又自顾滔滔不绝地说着:“再看她脸上施的白粉,足有一寸厚了,糊得跟个面人似的,也不怕一动嘴,粉就簌簌往下掉。眉额上画了梅花钿,唇脂红得就像刚喝下一碗生鸭血。”
黑甜一边听着,一边暗自发笑。其实,秀芝的妆容并不像秋云说的那么不堪。黑甜不止一次见过秀芝精心打扮的样子,唇红齿白,粉面生娇,淡淡纤眉,细细花钿,回眸百媚,胜似芙蓉!
“……你还说什么‘镜中花水中月’,以假面目示人又如何,你是没瞧见,像苍蝇一样围着她打转的男人有多少!”
“可她都多大了,儿子阿诚也满了三岁,还成天打扮得妖妖佻佻的,也不怕招蜂引蝶,败坏了名声!三叔竟还纵着她,从不说她一句半句!”
“新裁的罗衫、百折裙也上了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去相亲呢!”秋云冲着照子撇撇嘴。
“她也要去赶圩!”黑甜沉吟起来,“和三舅舅一起么?”
“你何时见过她和三叔在一起赶圩的?自然是跟我阿娘、二婶娘一起。我阿娘和二婶娘不爱打扮,又人老色衰,正显出她光彩照人,风华正茂呢。”
“只怕还有我阿娘!”黑甜说完,和秋云相视一笑。
“听说莺儿姑姑未出阁时,也是花朵一般的洁净女孩儿,可惜,嫁人没几年,珍珠就变成死鱼眼睛了。”秋云怜惜地看了黑甜一眼。
“都怪她相公你爹爹,好好的怎么变得嗜酒如命了呢?”
“我那些要好的姐妹都说,倘若女子成亲后脾气变得差了,多半是相公不好!”
“哪像水珠儿那么好命,嫁给我初何哥哥。对了,他俩又一起去赶圩去,亲亲热热、你侬我侬的,就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扣了环了!”
“你说奇怪不奇怪,按说三叔也粘着秀芝,怎不见他和秀芝一起去赶圩的?念过几年私塾的人硬是与众不同些!”
“这阵子,你可觉得三舅母有些不同?”黑甜转移了话题,有意问秋云。
“可有什么不同?”秋云略一寻思,很快回道,“当然有!自从水珠儿进了门,她就不是家里最年轻最俊俏的媳妇了,心里指不定有多失落呢!”
“我常听见,她跟三叔抱怨,说水珠儿又新裁了裙衫,新置了珠钗手饰、胭脂水粉,她也要三叔去弄了来呢!”秋云摇摇头,“有这样不省心的娘子,三叔也是不易。”
黑甜本想再问些什么,转念一眼,大舅舅就算有了不轨之事,也断不会让自家人知道,想来问了也是无用,若得她无端猜疑起来反倒不好。
梳完妆,秋云挑了颜色艳丽些的裙衫穿上,又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黑甜一番:“你身上穿的,还是细雪不喜欢了,强送给你的吧。显旧,也太素净了些。”
说完,特意挑了件红背子给她:“你比我矮些,这件背子我穿着嫌短,于你却是正好。你又不上妆,穿些鲜亮些的显得喜庆。”
黑甜感激了一声,穿上背子,果然合身。
黑甜开心极了,忍不住又说了句:“姐姐年已及笄,只怕很快就有媒人上门,给姐姐提亲了。”
秋云不但不恼,就像别的矫情女孩那样,反而大大方方地说:
“所以我要打扮得出彩些,没事就往人多的地方走走,让十里八乡好人家的男孩儿都知道,黄家有个女儿叫秋云的,不光长得俊俏,人品也好,正待字闺中,中意的赶紧回家告知父母,说媒下聘,免得手慢了,倒被别人抢了去!”
黑甜不禁笑起来,说:“好个没羞没臊的!不过,为了嫁得如意郎君,用些心思也未尝不可!”
秋云又说:“倘若像初何哥哥那样,在圩场上喝饮子,遇到中意的,我也会对他说: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他若也回我一句:我不曾娶浑家,我定会跟了他家去,连聘礼也不要了呢!”
两个正值花季的女孩,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地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