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秋云失去了父亲和兄长,紧接着祖母仙逝,现在连嫂嫂也没了,承受的痛苦不言自明。而且,还不止这些,不止失去亲人那么简单。
“你也知道,我爹爹和秀芝的事吧!”果然,这件事同样让秋云揪心。
黑甜默默地点点头。
“你可能一直觉得奇怪,为何我总是跟秀芝较着股劲。”
“莫非你早已知道些什么?”这是黑甜一直想问的。
“我只是本能地觉得,爹爹对秀芝比对阿娘更好些,比对我和细雪更好些,心生嫉妒罢了,并未往别处想。”
“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么简单?你一定看到了什么罢!”
秋云回头看着黑甜,赞许道:“你果然明白!我本不是那种捕风捉影之人,须得有真凭实据才会如此说。”
“有一次,爹爹从遂州城里回来,我发现他在褡裢里装了盒胭脂。我见那胭脂盒极讲究,过几日又恰好是阿娘的生辰,便以为是爹爹买回来送给阿娘的贵重礼物,并未声张,还暗笑他迂阔,一把年纪了还像小伙儿一般风流。”
“没料过后不久,这盒胭脂竟到了秀芝手上,她还拿出来向我们炫耀呢!阿娘却对这盒胭脂的来历一无所知。”
“秀芝美貌轻浮,对她无事献殷勤之人不在少数,我以为爹爹不过一时为色所迷,只送她些礼物讨好罢了,没想到他们竟如此不堪……”
说着说着,两滴大大的眼泪从秋云眼中滑落下来。黑甜呆呆地看着她,一幕幕的往事顿时如泉水般从脑海中喷涌而出。
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笑语盈盈、从不知愁苦为何物的小姑娘吗?
每年初夏雨后的清晨,就会带着姊妹们到后山上采山莓,小陶罐里装得满满的红色莓果。小陶罐里装不下了,就摘了往嘴里塞,吃得肚子圆圆直打饱嗝儿,衣衫上也沾染了红色的汁液,这才尽兴而归。
还是那个帮她巧施红妆,帮她梳上美美的发髻,再簪上些钗环珠花的小姐姐吗?绘声绘色说完肚仙的故事,别人还未及反应,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还是那个嘻嘻哈哈拉着她去抢彩布的疯丫头吗?一边高高蹦跳起来,还一边对她说:“谁抢到了彩布,就能得偿心愿……”
想到这里,黑甜不觉又惜又怜,五味杂陈。
原来秋云也只知此事的一鳞半爪而已。我是否要告诉她我所知的那些事情,那露出冰山一角的阴谋,那场看似偶然,其实疑点重重的蹊跷大火?黑甜心里在挣扎着。
“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说,阿娘才最是可怜。虽然她从不抱怨什么,可我感觉得到她心里在滴血,不过碍于面子,强撑着不在我们跟前发作,直把眼泪往肚里咽罢了。”
一阵婴儿的泣哭声传来。秋云说:“是吉甫在哭呢!定是五婶子将他送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吧,初何哥哥的孩儿叫吉甫!水珠儿说,初何哥哥曾留下过话,如果生的是个男孩儿,就取名叫吉甫。”
“吉甫?果然是个中规中矩、四平八稳的好名字!像极初何哥哥的风格。”黑甜沉吟道。
“哪里好了,我倒觉得这像个白胡子老爷爷的名字。”说到这里,秋云难得笑了,就像有一只手,为黑洞洞的屋子打开一扇窗,透进一束温暖的亮光来。
然而这束亮光稍纵即逝,秋云脸上的笑容又被厚厚的愁云遮掩。
“刚出生就没了爹娘,小吉甫的命竟比我们还苦些!老天惩罚了爹爹也就罢了,哥哥嫂嫂这么好的人,偏偏也说没就没了……老天莫非是瞎了吗!”
“还有可怜的小阿诚!若是他长大了,知道了他爹爹阿娘的死因,不知会作何感想……”秋云自顾不停地絮叨着。
吉甫的哭声却让黑甜定下心来。“我不能告诉她,至少现在还不能!”黑甜暗暗对自己说。
“告诉了她也无济于事,不过徒增烦恼!她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万一不小心传扬出去,更是无法收场……”
上次的教训还在眼前——想到初何哥哥,黑甜不觉又是一恸,鼻子发酸,眼泪就要掉下来。
之前喜莲随口说了句“阿诚跟着她过”,黑甜听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以为她发现了阿诚的身世有可疑之处。现在想想,竟是自己多心了。
秋云虽觉得阿诚长得像初何哥哥,倒也并未多想。她和喜莲一样,都是生性疏阔,胸无城府之人。
若是哪天她们发现了——不,她们不会,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听大舅母说,你和细雪每日只吃一顿饭……真到那一步了么?”黑甜道。
“以后只怕更糟。二叔吵着要分家,分家以后,阿诚和吉甫还小,阿娘、我、细雪又都是女人家,靠种地只怕难以糊口。”
“我想让阿娘将我卖了,就像你家的姑姑们那样,先得一笔银子,以后再挣了工钱,或是得了主人家的赏赐,也可托人带回来补贴家用不是!”
“阿娘死活不肯,说是家里从未有过卖儿鬻女的先例。细雪就说要去东市卖绣品,可她身子弱,哪里经得住操劳?这几日总念叨着眼睛涩,腰背也痛,加上没好好吃饭,已经晕过去一次了!”秋云越发地愁眉紧锁。
“照这样下去,一大家子人坐吃山空的,只怕连水珠儿的那些地都保不住了!”
“是啊,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黑甜若有所思。
“唉,我都要愁死了!”秋云长叹一声。
沉默良久后,黑甜突然说了句:“我倒是有个想法!”
“你一向三灾八难、自身难保的,能有什么好法子可想!”秋云不信道。
“还记得那日,我们也坐在这里。你吃着喜饼,直夸那饼有极浓郁的桂花香气。”
秋云想了想,说:“是啊,你做的饼,是比阿奶做的饼桂花味儿更明显些。我还说那饼的样子也俊,上头还有一男一女,就像哥哥和未过门的嫂嫂!可那又如何?”
“我记得你还说:‘你真应该在东市上开个饼铺,生意一定好得很!’”黑甜的眼睛闪着亮光。
“你是说——开家饼铺?”秋云先是兴奋地扬起眉毛,可很快又泄了气。
“当时我只觉得喜饼好吃,就随口说了那么一句,并未多想。你也知道,饼铺不是想开就能开的,那需要本钱!以前家里状况还好的时候,这个想法尚且如同空中楼阁,现在——更不可能了!”秋云又是一声长叹。
“你刚才还说,坐吃山空非长久之计,总要有所营生。女人家做农活是弱了些,制饼却是极合适的。”黑甜激动起来。
自从外婆将一大箱子的饼模送给她,又教会她制饼之术后,开家饼铺的念头就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太好了,有了这些神器,再跟外婆学了制饼的手艺,我就可以去东市上开家‘华果子饼铺’了!”那天的情形,似乎就发生在眼前。
“为什么一定是‘华果子饼铺’,而不是别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一想到饼铺,‘华果子’三个字就脱口而出……”
是的,就在那天,她已经为未来的饼铺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说起来怪难为情的,那时黑甜满脑子里只想着一个字:华!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手里忙碌着家事,脑子也没闲着,一点一滴勾画出饼铺的样子来:宽敞的门面,结实的遮雨篷,醒目的招牌,甚至想好了饼铺里的陈设,案台摆放的位置,还要有一个橱柜,将外婆送给她的神器,在里面一一摆放整齐。
铺子不必设在东市最中心最热闹的位置,但要足够宽敞,能在边上摆几张桌椅板凳,让买果子的客人有个歇脚的地方,顺便吃盏茶,品尝几块刚出炉的果子,还可以和熟人拉拉家常,说些圩场上的新鲜事儿。
她喜欢花草,心想着也要在铺子里摆放些花草才好,还要让绿色的藤蔓爬上墙壁、屋椽……
若是华果子受到欢迎,她就可以挣来银钱养活自己,就不必再忍受爹娘的冷眼和打骂,还可以让弟弟们读点书,过上更好一些的日子。
“可是本钱从哪里来?就算有了本钱,我们小小年纪,当掌柜——自己看着不像,别人看着更觉不像!”秋云连连摇头。
“等再过两年,出了守孝期,阿娘就要为我说亲了——你别嬉皮笑脸的,接着就该轮到你了啊!成亲之后,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儿,到时哪里还能顾得上打理饼铺?”
“你想嫁人了?”黑甜问秋云道。
“如果不是我喜欢的,我宁愿不嫁,一辈子不嫁,倒落得个干净自在!”秋云果断道。
“显然我更不可能嫁得如意郎君。生成这样,又没有嫁妆,能看上我的,也就是村里头杀猪的、捡荒的、要饭的,再不就是缺胳膊断腿、脑子里缺根弦的!”黑甜自嘲道,秋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外婆那日跟我说,人生苦短,‘枫叶不是慢慢变红的,也许就在一夜之间全红了,又在一夜之间落尽了’。还让我趁着年轻,多做自己擅长又喜欢的事情!”
“我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呢,动手去做才是。”一说起制饼、开饼铺,黑甜就变得滔滔不绝、神采飞扬起来。
“我制饼,你售饼。细雪心细安静,一双手极为灵巧,正好可以跟我搭档,其实制饼跟绣花也有些相似呢!”
“翠夏和冰语天性活泼,善与人交往,可以在铺前招呼客人。人情上不明了之事,就去询问舅舅舅母他们,他们经事多,见识广,有他们在背后出主意,才最为稳妥。”
“至于开铺的本钱,我已经想好了,有一个人可以帮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