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泰昌帝崩,太子继位,年号天启。阉人魏忠贤与圣上乳母客氏勾结,蛊惑圣上,把持国政,祸乱宫闱;群臣进谏弹劾,圣上不允。阉人又广招羽翼,借东厂、锦衣卫之手陷害忠良,排除异己,一时朝堂上下人皆恐惧;更有谄媚者山呼‘九千岁’,为阉人建生祠生庙,大有‘功加九锡’之意……”
话至此处,说书先生不由眉头紧锁,猛咂了一口酒水;邻桌的几位年轻书生刚刚还嬉皮笑脸的讲着胡话,一听他说起时政,无不神情严峻,都转过头来极仔细地瞧着他,听到痴处,脖子僵了也不发觉。
“幸天佑我大明国,”说书先生故意顿了好久,惊堂木一拍,眉目终于舒展开来,“及去年新皇登基,遣魏忠贤至凤阳守陵,这阉人知道在劫难逃,行到河间府时自缢而亡;天子哪肯放过他,将他的头颅悬在城门前,尸身大卸八块,悉数喂了野狗、豺狼。客氏那贱人也算恶有恶报,在浣衣局被扒得一干二净,当着几百名宫女、太监的面用竹板子生生笞死!”
“好!”说这话的却是柜台后正在温酒的伙计,神情激动。
“快哉,快哉!这阉货惹得天怒人怨,剐了他一万次都不嫌多,这么死还便宜了他哩!要我,非不把他……”这湖州府来的王姓书生又接着讲了一大堆猥亵言语,在场诸生也没谁怪他侮辱斯文,大多啧啧称是。窗外北风呼啸,鹅毛大雪倾盆而降,未到酉时,天便全黑了。雪已连下五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莫说人,就连安了蹄铁的马匹也寸步难行。这一群南来进京赶考的书生便是被这大雪困在了离霸州城尚有五十里的乡村客栈中。
众人围着火炉酣饮了半个时辰,脸上都泛起了红晕,松江府来的张姓书生站起身来举杯道:“当今天子圣明,扫清凶恶,救江山于水火,挽乾坤于危难。如今虽阉党已除,然国家依旧内忧外患,大意不得。吾等岂能不思进取,安坐家中安享太平?来,干了这杯!祝各位青云直上,成为天子的左膀右臂,社稷的肱股之臣!”群儒纷纷回敬。
又过了一个时辰,夜深了,书生们陆续回房歇息,大厅内只留下老儒和另一二十多岁的年轻书生。烛灯摇曳,年轻书生望向窗外,雪似乎下得更猛了些。他不免担心起来:“什么时候停呢?正月都到头了,可别赶不上要我多等三年啊。”
老儒搭话道:“年轻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看我都四十八岁了,我等的三年可比你多得多!”
年轻书生听出其中的自嘲意味,安慰道:“前辈万莫灰心,倘若真能考中,等多少个三年都是值得的!听前辈口音可是本地人?”
老儒说:“嗯,家住得不远——可哪有这么容易呢?多少举子奋劲一生也未能蟾宫折桂,到死都只是个穷酸秀才!我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什么‘青云直上’,‘肱股之臣’,简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诶,志气还是要有的。”
“可就算真的青云直上了又如何,伴君如伴虎,加之朝中党阀林立,若不处处小心,怠慢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轻则罢官抄家,重则人头落地。清官的纹银十万两也不是这么好赚的啊!”
两儒生又唏嘘了一阵,聊得甚是投机,相约雪停后共同赶路,彼此也算有个照应。炉子里的火光越来越微弱,通红的煤炭慢慢烧成了灰烬,老儒觉得冷了,便与年轻书生道别,拄着拐杖走了。
二
四天后正午,老少儒生并上各自的书童一同上路了。其实雪早在一日前就停了,不过老儒说此地气候多变,随时可能转恶,故等到这个大晴天再出发。“崔兄,”年轻书生有些忧虑地对老儒说,“离开试没几天了,我们不会赶不上吧?”
老儒生倒是很自信:“陶兄,我对时辰拿捏得很准!急于赶路身子却病了,实在不划廉。大路离得远,我带你抄小道,只消日落前便可到达霸州城,明天一早换马车进京,绝对来得及!”
“走小路不会有危险吗?”
“这条路我可走了上百次,要是有危险,我也不会站在这儿了!”老儒打包票说。年轻书生头一回进京赶考,有他这个本地人带路,自然是放心的。
四人一路向北,人烟越来越稀少,路边零星的几间乡村小屋也离得远了;行到一野林处,众人坐下休息。老儒欣然道:“陶兄,行程已然过半,就在这儿歇会儿吧。我随身带了些糕点和酒水,来,吃点儿吧。”陶书生刚想伸手,忽从不远处传来声尖叫!
“鬼啊!”陶书生的书童刚刚去找地方小解,现在连裤子都没提上就连滚带爬回来了。
“你在瞎说什么呢?看错了吧?”老儒不悦道。
书童被吓结巴了话都说不周全,急得另外三人直跺脚,他赶紧将他们领到自己解手的地方。只见得正前方有什么东西隐在一片枯草丛中,仔细瞧,竟是两张人脸!四只眼睛正怨毒地盯向这里!
“啊!”一行人被吓得跳了起来,而对面只是不眨眼地盯着,纹丝不动。老儒犹豫片刻,与自己的书童对了个眼神,提起胆子,拄着拐杖一步步慢慢靠近;他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掷过去,那两张脸依旧没有反应。
老儒走到两张脸跟前,眼前的一幕差点让他身子一软直接瘫下,其余三人围拢在他边上,终于看清枯草从里是俩圆滚滚的人头!一只脚从离它们不远的老树旁探了出来,上去一瞧,正是两具被扒了衣裳的无头尸身!
“怎……怎……怎么会这样?”老儒惊愕道。
陶书生急了:“这还用想,定是半路被歹人打劫给宰了!娘希匹,我就不该听你的走小道!现在往回还来得及不?”
老儒握紧了手中的拐杖:“别!陶兄莫慌,你看这血迹似是干了一两个时辰,血气味也淡了,想必那些歹人早走远了。现在回头太浪费时间,万一赶不上开试岂不糟糕?霸州城已不远,咱们带快些,到了就立即去报案。”
陶书生急得没了主见,决心还是听老儒的,四人继续上路。刚刚尸体身首异处的画面令人震撼,以至于他们大气都不敢出,稍有风吹草动四人便齐齐低下身子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天黑得很快,四人加紧赶路,却还没看见霸州城的影子。又一条岔道,老儒示意大伙向右。陶书生不解道:“崔兄,不是说日落前便可到达?这条路望到头连缕炊烟都没有……”
“就快到了,就快了。”老儒极力劝说着。
“我从刚刚就觉得奇怪,店家说霸州就在客栈的正北方,可打碰见那个死人后你带我不知拐了多少弯……”
老儒殷勤的脸立马阴沉下来,声音也变得急躁:“我说快到了,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说罢他将手中拐杖提起,按着上面机关,一发响箭冲天而去!
“娘希匹,你个婊子儿子!”陶书生的想法得到了证实,他赶忙掏出腰间匕首,尖头对着两人,示意不要过来。“一发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的道理谁都懂,书童立即扔下木笈子奔向左边岔路,陶书生也赶紧转头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