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已经有十日不曾下雨,森林里又热又干燥。相比之前的饥饿,梁齐瑜发觉渴的滋味更加痛苦。
术喜在清晨里已经收集不到露水,太阳还未出来,林中的雾气就被闷热的空气烤干了。竹筒里的存水已经在六天前喝光了。
梁齐瑜感觉头脑昏沉,四肢无力。他的嘴唇开裂了,疼痛不止,但跟心中的饥渴比起来,那并不算什么。
术喜前一天用小刀割开了一株矮树的青色枝杆,从里面流出了一种白色的汁液。口渴难忍的太监抱着树杆吮吸,可不一会儿便都吐了出来。顷刻间,他的嘴唇便红了一片,肿了很高,还失了声。
那天的黄昏来得很早,三人再也走不动了,卧倒在一片干燥的泥地上。哑了的太监不死心地用手扯了一把青草放到口中咀嚼。那些草长着绿色的叶子,有青白色的纤细根筋,看起来水分充足。然而,太监嚼了几口便都吐了出来,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脸上的神情很痛苦。
梁齐瑜猜他是说太苦,却已经没有力气理会。他看到靳于背靠在一棵大树的底部,手中抱着刺金剑,脸上的神情极为颓废。他想,英勇无畏的将军也败给了饥渴。渐渐地,他的意识变得模糊,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等梁齐瑜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他看到阳光从树顶的枝缝间直射下来,就像倾泻的白色水银,美丽、透亮、闪闪发光,又有些可怖。
靳于还维持原样坐在树下,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掩盖了半边脸,却仍露出了脸颊处的那道骇人的伤疤,像一条扭曲的虫子。
太监看到梁齐瑜醒来,吃力地坐了起来,从怀中掏了几颗果核递给他,嘴里呜咽着什么。梁齐瑜不想吃东西,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
这一次固计是完了。梁齐瑜心想,死了也好,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折磨。三个月前,他还在奉天阁里听太师的讲授,在清凉台陪母后赏月,在太阴殿中聆听父王的教诲。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大紫阳宫。春日的兴庆池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亭台楼阁,以及岸边的万般红紫。他看到凌霄殿中翩翩起舞的宫娥,个个腰肢细软,笑颜如花;粉缎蓝衫的裙袂飘荡,洁白的水袖翻飞。殿中飘出了优美清扬的丝竹之音,清脆欢快的鼓乐之声,轻逸飘渺的靡靡之歌,令人神魂荡漾。
他听到从重阳楼上传来的巨大钟声,响彻在皇城的上空。城墙边的群鸟被惊起,一哄而散,发出一阵细碎的嘶鸣。
回不去了,此生再也回不去了——遥京城、大紫阳宫——他的家。
恍惚间,他又听到有人在低语,声音忽远忽近,就像遥京城五月的雨水,絮絮叨叨,连绵不断。梁齐瑜想,我又产生幻觉了,但他看到靳于猛地起身,拨出了手中的刺金剑。术喜也爬了起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含糊的声音,脸上是惊骇的神情。
“殿下,快起来,有人。”靳于挡在他们的面前。
梁齐瑜用尽了力气,才从泥地上扎挣着起身,立即感到一阵眩晕,但稳住没让自己倒下去。
“谁,谁在那里?”靳于的声音有些沙哑。
“呜呜……呜呜……”太监拼命地说着什么,却只能发出奇怪的叫喊。
莫非是大周的追兵?梁齐瑜想,他终会死在这黑森林,又何苦来追杀他。但他还是很害怕,躲在靳于的身后,不停地发抖。
“什么人,出来!”靳于大声呵道。
过了一会儿,梁齐瑜看到几个黑衣人从不远处的大树后面走了出来。来者一共五人,都穿着紧身的黑衣,头上戴着黑色的帽子,有两人腰上佩戴着武器。
果然是追兵。但梁齐瑜很快发现,那几个人也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你们是谁?”靳于用剑指着对方,恶狠狠地道。
“哈哈哈哈……”对方一人忽然间大笑起来,半天才停止,一脸高兴地说:“你们又是谁,是野人吗?野人也会说话?哈哈哈哈!”这人讲的不是官话,口音有些奇怪,语调平缓又有粘稠之感,有些像翰阳近效的方言,又比翰话多了一些起伏的音调。
“莫非,他们是流民?”其中一个黑衣人说道。
“流民怎会跑到这里。”旁边较清瘦的那人道,声音却是女声,身上配了一柄长剑。
“那便是从青州逃出来的奴隶。”那男人道。
“我看不像啊,哪个奴隶手里有这么好的剑,”第一个说话的人道。这人很年轻,长得眉清目秀,脸上一直挂着笑。“难到是偷了主人的,是吗?青州奴。”
“我看他们像是从西边来的。”旁边一个年纪较大的人道,然后指着了指术喜,说:“你看那人还背了包裹。”
术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反手紧紧地抓住包裹,生怕他们过来抢。
“别怕,我们不抢你的东西。”年轻人说:“你们是从西边来的吗?这些年,怎么这么多西边的人过来?”他随之哈哈大笑,指着术喜道:“你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了吗?嘴肿得跟鸭子似的,好滑稽。”
太监有些难为情,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年轻人又望了望站在最前面的靳于,有些好笑地说:“哎,你手不酸吗?”
“你们是谁?”靳于神情戒备,手紧紧握着剑,向前迈了一步。
几人的脸上毫无畏惧之色,还是那幅样子盯着他们。
“问来问去都是这几句,累不累?”年轻人一摆手,道:“放下剑,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
靳于还是保持原样,并不相信他。
“我们是来这森林里找木头的,鱼沉木,听过吗?造船用的。”年轻人说,“你们要去哪里?西边人。”
靳于不说话,剑依旧没有放下。
“我看,他是在保护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年老的那人指了指梁齐瑜,道:“他应该是他们的主人。”
年轻人望了望靳于身后的梁齐瑜,好奇地打量他,说:“哎,后面的……”
梁齐瑜吓得后退了一步,靳于则凶狠地往前迈了一步。
“别别别,”年轻人摆了摆手,说道:“你们这么狼狈,又这么害怕,是在被人追杀吗?你们是不是欠了人家很多钱?”
梁齐瑜由于过度紧张,又在日头下站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两眼一黑,栽倒在地。闭上眼的片刻,他听到那个年轻人说,“我不过喊了他一声,就把他给吓死了?”
等梁齐瑜再度醒来,看到天已经快黑了,而自己躺在草从里,头上枕着一个舒软的包裹。他最先看到术喜开心地跑了过来,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靳于也过来了,低下头问:“少主,你醒了?”
“让他喝点水,一点一点地喂,一下不要喝太多。”那个老人将水袋递给靳于。
“少主,喝点水。”靳于将袋口放到他的嘴边,缓慢地将水喂到他的嘴里。梁齐瑜感觉一阵清甜,忍不住抓住水袋猛喝了起来。
“慢点喝,年轻人。”老者温柔地道。
梁齐瑜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喝水,直到喉咙哽咽,感觉胃海翻腾,结果猛地一下全吐了出来。
“年轻人,这样喝水可伤身体啊!”老者将他扶直,轻拍他的背,温和地说:“你的身子缺水太久,只能一点一点地喝,才能缓过来。”
将喝进去的水都吐了出来,梁齐瑜感到十分难为情,狼狈地低下了头,微微地喘着气。
“没关系,年轻人,我们有的是水。”老者看出了他的窘迫,一脸慈祥地道:“休息一下,过会儿再喝,不要着急。”说完便站起身,走到另一边在树下休整的几人中了。
靳于低下头,在梁齐瑜耳边小声说道:“殿下,不要暴露身份。记住,从现在开始,我们是西陆的商人。”
梁齐瑜点了点头,术喜也在一旁点头。
靳于又道:“你是我们的少东家,我是护卫,术喜是仆人。”
梁齐瑜又点了点头,抬头打量树下的那群人,看到他们正在支木头,准备生火。他们携带了许多物品,都堆在空地上,旁边还有两匹马。
“你们过来吧。”年轻人热情地招呼他们过去。
靳于搀扶着梁齐瑜慢慢地走了过去,几人一起围着坐了下来。
“我叫司徒暮云,邻水人。”俊朗的青年人自我介绍,随后指着旁边的老者道:“这是徐老,东洲最好的造船师傅。”又指着配剑的女人和青年男子说道:“这是梨辛和凤尘子,他们是我的护卫。”最后指着在另一边忙碌,看起来有些憨厚的中年人道:“那是赵石,荒地的向导,没有他,我们可走不出这黑森林。”
梁齐瑜缓了过来,拱手道:“感谢各位的救命之恩,我…我,”他望了一眼靳于,顿了下,道:“我叫梁齐瑜,家住西陆的遥京城,家里世代从商,这是我的护卫靳于和仆人术喜。”
“请问阁下,我们现在身在何方?几时能走出这森林。”靳于问。
“你们啊,现在差不多在黑森林的中部位置。”徐老道。
梁齐瑜三人大吃一惊,没想到几经生死,他们才走到森林的中间位置,都露出惊恐又茫然的神色。
司徒暮云有些好笑地望着他们,问道:“你们到底走了多久?”
术喜呜咽地说着什么,伸出了三根手指,想了想,摇了遥头,然后又加了一根。
“什么,四个月?”司徒暮云笑道:“你们什么装备也没有,居然在这黑森林里活了四个月。你们都吃的什么,虫子吗?”
几人埋头不语。
徐老道:“这次算是你们命大,其实啊,就算你们出得了这黑森林,后面还有几十里毒气弥漫的烟瘴之地和上百里四处是陷井的沼泽地等着,你们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东洲的。”
三人面面相觑,再次露出茫然的神色。
“相逢即是有缘,你们就跟着我们走吧。”司徒暮云摘下黑色的帽子,露出一头清亮的黑发,说道:“不过,话说你们到了东洲之后,准备去哪里?“
“我们准备去望海之滨。”梁齐瑜说了便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对面几人面面相觑,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们去望海之滨做什么?”那个叫梨辛的女子忽然间开口,语气冰冷。
梁齐瑜这才看清她的模样。梨辛长着一张粗糙的脸,皮肤黝黑;鼻梁不高,却还算挺拨;颧骨微微隆起,额角处有一道浅浅的伤疤,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英气。跟紫阳宫中的女子相比,她实在算不上漂亮,好在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弥补了些许不足。可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冷若冰霜,看起来难以靠近。
他有些迟疑地说:“我……我去投奔一个亲戚。”
“哦?”司徒暮云一脸惊奇地道:“望海之滨不是囚徒,就是匪首,要不就是流窜的市井流氓,你家亲戚是做什么的?”
梁齐瑜看到梨辛正冷冷地望着他,心中有些发怵,说道:“他……他是……”
靳于在一旁开口道:“那人多年前曾骗了家主不少钱,日前我家主人嘱咐少主去寻这个人。”
“哦,原来是去要债的。”司徒暮云并不相信,但他哈哈一笑,有些戏虐地说:“那你们这趟买卖可真是赔大了。”
这时,在不远处忙碌的赵石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只拨了皮的野物。他看到术喜用一种好奇又怪异的目光盯着野物,便“呵呵”一笑,对几个陌生人道:“这是穿山甲,林子里到处都是,不过一般人抓不到。”
赵石将拨了皮的穿山甲放到火上烤,不停地旋转,不一会便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他从旁边取了一个包裹出来,里面有几只盒子,居然装着各种烹饪香料。他往烤肉上晒了盐、椒末和辣子粉,还涂抹了一层蜂蜜。
术喜趴在地上,将鼻子凑到食物跟前,差一点让火烧了衣服。
梁齐瑜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舌根酸涩,忍不住咽口水。他想,他是成国太子,什么美味没尝过,不能在这些异邦人的面前失礼。但他实在克制不住酸涩的涎水灌满咽喉,只能不断地吞咽。他看到一旁的将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食物看,喉咙一上一下地起伏着。
赵石烤好了一只,先递给了司徒暮云。司徒暮云笑了笑,没有接,用眼神示意他分给那眼冒金光的三人。
赵石憨厚的脸上绽开了笑容,用小刀将烤肉分成了三分,递到三人的面前。
三个人迟疑了一下,迅速地接过来,便是一阵狼吞虎咽,将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