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不理会她,来到安静的凉亭,自顾自地坐在石凳上专注地捏着。在他的身后,士兵们也在兴致勃勃地捏着。过了许久,夫差捏完万,他大声道:“看,我做得怎么样?”
大家齐刷刷望过去,却愣着不敢吭气儿。婧云到底亲近些,她惊问道:“殿下,这……这是您捏的?”
“是啊,有何不妥?”夫差反问道。
“您……您再仔细瞧瞧!”婧云壮胆说。
夫差见她如此说,又看大家惊愕的神情,遂低头细瞧。这一瞧,心中百般酸楚!他捏得了个小人儿,模样像极了季子。夫差脸色微变,原来,他依然掂记着季子!
“捏得真好!”婧云一把抢过去,调皮地笑道:“归我了。”说完一溜烟跑了。
“哎!”青洛想阻止,可婧云早没影儿了。她转身对夫差道:“殿下,婧云淘气,您别与她一般见识。”
“怎会?”夫差平静地说:“她喜欢就好。”
“太子殿下,再捏一个吧。”池天劝道。
“你们继续。”说完他走入寝殿。
除夕夜,军中为解将士们的思乡之情,准备了诸多家乡美食,大家饮酒、猜拳,好不热闹。夫差借酒浇愁,喝得烂醉如泥。深夜,叔雍和井察子搀扶夫差,醉意朦胧的他,一看见床榻就扑上去,“季子!季子!”他抱着衾被,不停地唤着。
叔雍听了,心酸不已,见夫差紧抱不放,只好另取一床锦被给他盖上。
翌日是年初一,夫差醒来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夫差舒展双臂,突然,瞥见季子梳妆的桌台前摆着一个小人。仔细一看,正是自己昨日捏的。不过,它已然变得精致而有神采,穿着精美的衣饰,挽着齐整的发髻。夫差情不自禁地走上前,细细抚摸着,所触之处,尽是柔情。
婧云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殿下醒啦,奴婢去打热水。”她转身欲出。
夫差唤住了她,婧云低眉垂首。夫差瞧见她眼圈边尽是乌黑,心知这人偶是她熬夜赶制的。对着如此贴心的丫环,夫差感激地说:“婧云,辛苦了!”
婧云一听这话,红了眼道:“奴婢手拙,做不出夫人神采之万一,只希望,能稍稍慰藉殿下所承之痛!”说完行了礼,默默离开。
此刻,夫差心情格外舒畅,他小心翼翼地将季子人像放在妆台上,对着凝视一番,放才去洗漱。从此,夫差晚寝晨起,都对着季子人像说上几句话,高兴的、烦恼的……总之,仿佛季子仍活在世间。
春暖花开的时节,青洛与迟立完婚,算是了季子心愿吧。军中的弟兄热烈地闹着洞房,嬉笑声不时传到夫差耳中,他抱着酒坛,独坐在妆台前的地上,在酒意刺激下,眼神迷离,他喃喃地说:“季子,他们成亲了,成亲了……”接着手一松,酒坛滚落到墙角边,夫差歪歪斜斜地靠着几凳,沉沉地进入睡梦之中。
昭德宫,文武百官,分列站立。高高在上的王台,透着威仪。吴王沉着地走到王座前,大臣们跪拜行礼:“参见大王!”
锐敏精干的吴王稳稳地落座,宽袖一挥:“众卿免礼!”
“谢大王!”
吴王环视着众臣道:“边疆来报,越王允常去世,越太子勾践刚刚继位。允常趁寡人伐楚之机,伺机妄夺我吴国疆域,着实可恨!今越国新王根基未稳,实乃天赐良机,寡人欲起兵攻越,志在一举攻克,从而将越国拓展为我吴国疆土,众卿以为如何?”
伍子胥奏道:“越国虽然动荡,但实力不容小觑,大王是否再做斟酌?”
“不!”吴王坚定道:“贻误时机,待勾践羽翼丰满,权柄巩固之后,再想灭越,恐难得手。吴越交战八十余年,胜负难以定夺,此番攻其不备,定能一举得手!”从时机上看,的确是难得的战机,伍子胥隐隐不安,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沉默不语。
“大王亲征,是否将太子诏回姑苏坐镇,以保万虞!”濮令进言道。
“不必!区区一个勾践,寡人足以应对。”吴王不屑一顾,他命令道:“伍子胥,传令王军,拿下越国!”
“遵旨!”伍子胥高声应道。
战鼓铿铿、旌旗飘飘!吴王阖闾亲率精锐王军攻向越境,吴师高歌猛进,成破竹之势,攻至越国城邑槜李!一路溃败的越军,面对咄咄逼人的吴国王军,束手无策!刚刚继位的越王勾践在王庭愁眉不展,苦思退敌之策!文武大臣面对新王,皆惶惶然不知所措!
“寡人才刚刚登位,难道就要做亡国之君?”王座上,着王袍的勾践,见群臣鸦雀无声,不禁哀叹道:“槜李一破,都城危矣!”
见越王焦急得不停踱步,大夫范蠡思索后奏道:“臣有一计,请大王定夺是否可行!”
“快说!”勾践正愁无计可施,闻言大喜。
“微臣所谋之策涉及礼法,还请大王宽宥!”范蠡神色十分凝重。大臣们纷纷侧目,站在他旁边的同僚文仲急得拼命使眼色。
“国将之不保,何惧礼法?且说来听听!”勾践道。
“将狱中被判发死罪的犯人组成退敌之阵!”范蠡沉着地说。
“唉,我说范蠡,这区区几十个死囚能退敌?开玩笑吧!”
“是啊,怎么可能?”
“王庭上讲得都要军机要务和民生大计,可不是你信口开河之地!”一帮老臣看不惯范蠡的狂傲,纷纷出言指责。
“军队节节败退,你们还有更好的方法吗?”勾践不理会群臣的纷争,坚定地道:“范蠡,大胆说。”
“是!”范蠡恭敬地道:“微臣知道那些死囚都犯了重罪,罪孽深重,有些人甚至株及族亲家人。此番国家危在旦夕,请大王宽恕他们的亲人,并予以妥善安置,这样,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完成微臣的计策!”范蠡恳请道。
“只要能退敌,寡人既往不咎!亲属亦会给予妥善照顾。”勾践爽快地答应。
“微臣替他们叩谢大王!”范蠡恳切地道。
越国都城会稽西面的一个地牢内,关押所有的重犯,他们大都是心狠手辣之流,也有少部分因差阳错而铸成大错的人,无论何种人,最后的归途只有一条,就是死亡!所以,一进牢房,就感受到强烈的死亡气息。他们,或迷惘,或悔恨,或恐惧,在孤独凌乱的眼神里,却隐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柔软。
“起来!起来!都给本官起来!”狱官挥着结实的皮鞭,凶狠狠地叫嚷着。囚犯们懒散地拖着脚镣,披头散发地扶着铁柱子。“把门打开!”狱官瞪着眼吩咐。
“是!”狱卒依言逐一打开牢门。
“出来!”狱官大声训斥。
犯人拖着沉重的镣铐,艰难地向前走着。当走出牢狱的那一刻,耀眼的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这是他们判罪后第一次见到如此强烈的太阳,就当大家以为等候他们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刀斧手时,随行的衙役却押着他们来到一座院落。在那里,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站在槐树下,背对着他们,飘然而立。
“范大夫,犯人带到!”狱官恭敬地禀道。
“有劳。”青衫男子缓缓转过身,正是向越王勾践许下退敌之策的范蠡。他审视了这些满面尘垢的犯人,继而朗声道:“你们犯下的罪,不可赦!自己死不足惜,可家中父母妻儿怎么办?生不如死!她们不仅要承受失去你们的痛苦,从今往后,还要忍受旁人的唾骂。你们一刀了结,而他们却时时刻刻背负着‘罪犯亲眷’的身份苟活在尘世间。你们说,对亲人们,是不是过于残忍?”
死囚中,有许多人进了牢狱,就已后悔。此番范蠡一席话,说得他们痛哭流涕,其中一些人,拼命敲击脑袋,惟恨时光不能逆流!
“现在才明白,可惜已经晚了!在场的各位都难逃一死。都说死囚凶狠歹毒,你们看上去还未全如此!”范蠡叹惜地问:“一个个的,心里后悔,想必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是不是惦念着亲人,担心他们日后的孤苦伶仃、生活无着?”
“是!”囚犯中有人低声回应。
“要这么想,算还有点良心!”范蠡略感欣慰。
“这不废话吗?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犯了事,也是事出有因,能不惦记吗?”一个死囚瓮声瓮气地说。
“哟,听你口气还不服气?兄弟,犯得什么事儿?”范蠡好奇地问道。
“如今说事由还有用吗?结局不都摆着吗?”死囚斜睨着范蠡道。
“你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呢。”范蠡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我叫枳丰,替城里的商户运送粮物,挣得是脚力钱。一年前,帮一家布商运了批货,清点的时候,少了一匹绸布,掌柜就说是我偷的。我干这么长时间,从未多取人家分毫,就与他辩论,情急中推了他一把,没想到这一推,竟出了大事,布庄掌柜仅仅跌了个跟头,就一命呜呼!接下来的事,不用说,你也知道。”枳丰想是许久没说话,一口气说出后,神情轻松许多。
“致人丧命,依律偿命,确实难逃一死。”范蠡平静问道:“丢失的布匹后来找到了吗?”
“找到了,装货的时候不仔细,落在织坊。”枳丰眉头紧锁,痛悔道:“你说我怎么这么冲动,当时要是回织坊问一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唉!”
“你的命,我救不了,但是……”范蠡强调道:“但是,可以去掉你的罪名,也就是你的家人,从此不再背负着你的深重罪名。并且,你的家人也将会得到妥善照料,再无后顾之忧!”
“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娘,妻与儿!老娘有痛风病,遇到刮风下雨疼得下不了床,我帮人送货,就想着挣点钱给她买药吃,如果能治好娘的痛风,让我干什么都行!”枳丰迫不及待地问道:“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