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不知名地
两棵与人身等粗的青松,分立左右,中间一条羊肠小道横穿而过,小道尽头,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透过不算密集的竹枝,可以见到一座由竹竿搭建而成的屋舍,屋舍的基座是由八根粗壮的短木组成,说是短木,其实也不是很短,每一根木头都有近两米来高,八根粗壮的短木组成了一个八卦阵,将小屋托举起来。
小屋门前的台阶下,一块石碑插入地面,上面三个以刻刀雕刻出的字颇为引人注目。
“小竹居。”
结合周遭的竹林,这小竹居之名起得倒也是贴切,深居野外,还特意为自己的简陋屋舍起了个穷酸书生气的名字,在未进屋一探究竟之前,让人忍不住猜想,里面不是住了个超然于物外的得道高人,便是住了个不愿与俗世同流合污的文墨之客,亦或者此人两者兼具!
屋内
一位少年,一张木桌,两个蒲团,一个木凳,一套茶具,四面竹墙,跨进门槛,整间屋子便只剩下了四个字:家徒四壁!
少年背靠竹墙,坐在竹屋唯一一个通光的窗口下,阳光从少年头上几寸的位置钻进屋内,刚好直射在那套看不出什么材质的茶具和两个蒲团上,蒲团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极为隐晦的层层光晕,若不细看,很难发现。
茶具倒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在阳光的照射下并没有什么变化。
少年低着头,两只手臂前伸,搭在两个膝盖上,脑袋埋在两个臂弯之间,似乎是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累了,少年的脑袋动了动,缓慢地抬了起来,双目紧闭,将后脑勺也轻轻地靠在身后的竹墙上,脸庞呈四十五度角微微仰起,原本闭着的双眼也缓缓睁开。
当少年睁眼的那一瞬,流通的空气都是阻滞了一瞬,因为那并不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眶内尽是灰白之色,没有眼白,没有瞳孔,更没有黑眼珠,有的只是一片宛如石钟乳般的灰白之色,少年呆呆地望着竹屋的屋顶,虽然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但这并不影响他做出看天盘、观星斗的动作。
“也不知道大白,二白和小白这三个小子过得怎么样了,三年没见,不知是长高还是长胖了?又或是两者都有吧!”
喃喃自语了几句,少年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明知道那三个小子早已处于食物链的顶端,即便没有他的照料,过的日子必然也是滋润得很,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至于长胖这一点,便更不用担心了,待他眼疾一除,他有的是办法给那三个小子减肥。
“还有半个月,这日子还真是难熬。”
将右手伸到阳光下挥了挥,蒲团和茶具上的手影晃来晃去,见不了光,可以用手代心去感受它的温暖,少年的脑袋突然微偏,竖起两只耳朵,像是在仔细聆听一种声乐,再次自语道:
“老头来了,还带了桂花酿和土烧鸡,她也来了,不知这次又要牵我去哪里?”
…………
三百米外
两棵青松中间的羊肠小道上,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左手提着一个质朴的酒坛,坛盖封面印着一个‘桂’字,正是屋中少年所说的桂花酿,右手提着一个油纸包裹,大概能分辨出是一个烤鸡的模样。
老人虽然须发花白,但脸庞上却是不见丝毫皱纹,就是眼角的鱼尾纹也没有在漫长的岁月中凸显出来,如果不是那双眼之中透出的沧桑垂暮,一眼看去,只怕会误以为其只是一个得了少年白的青年。
在老人身前,一位少女蹦蹦跳跳的,步伐轻盈欢快,时而跟老人说说话,常常惹得老人的嘴角情不自禁地裂开,两人有说有笑,打破了周遭环境里的静谧。
少女一头秀发织成了一条长而笔直的马尾辫,垂在脑后,此时,马尾辫的尾端被少女抓在两手之间,手指在上面不断婉转环绕,脸上笑颜如花。
“爷爷,那呆子的眼疾再过半月就要好了,在这里呆了三年,到时候他肯定是要下山,以后就没人陪我玩了,你能不能延长治好他眼疾的时间?”
老人听了少女的话,脸色一正,故作严肃地道:“行医救人岂是儿戏,爷爷可不能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就随便乱来,而且他有名有姓,你这小妮子一口一个呆子,也忒不尊重人了些!过了这个月,你也要出方塘了,小孩心性再不收,修道路上多虎狼。”
见老人脸色突变,少女明知自家爷爷是故作姿态,但她也没有争论,只是小声嘟囔了几句。
不久,两人并排从两棵青松中间走过,穿过竹林外围到了竹屋前,少女上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她口中的呆子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侧的蒲团上,闭上了那双灰白色的眼睛,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两人此时会来,将茶具上的三个茶杯摆放得很规整。
其实在闻到土烧鸡和桂花酿漏出的余香后,少年就起身快速地擦拭了一遍茶具,保证茶具纤尘不染,以便能让三人待会喝酒时不会坏了心情,每一次老者和少女来皆是如此。
“用茶杯喝酒,也就是你这个呆子才会如此,难道你喝茶时用的是酒杯不成?”
这个问题,少女很久之前就想问了,但往日来得匆忙,有些时候暂时性忘记了,而且她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失礼仪,毕竟这是个人的生活习惯,不应询问,并且知不知道答案对她也无关乎痛痒,所以便一直留在心底,今日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来见这个‘呆子’了,紧不紧要都问了吧,否则等他眼疾痊愈下山,这辈子估计也见不着面了。
少年嘴角微扬,轻笑道:“在我这里,杯盏没有茶酒之分,茶杯可以喝酒,酒杯亦可以喝茶,对我而言,它们不过是满足我口舌之欲的一个容器而已,无杯无盏之时,一片树叶折的叶袋,天然形成的石窝也可喝酒品茶。”
少女撇了撇嘴,道:“你这呆子,人家只是问你喝酒用的是不是茶杯,你只要回答是与不是,你却讲了一堆肤浅易懂的道理,不过往日问你三句你都不见得会答一句,今日怎么像打开了话匣子?”
在少女少年一问一答,如小两口斗嘴的时候,老人已经拆除了桂花酿的封盖,往三个茶杯里斟满了酒,油纸包裹也已打开,烧鸡的香味瞬间溢满整个小竹居。
少年抬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没有如往常一般用心细品,而是像喝温开水一样一饮而尽,放下茶杯,似乎是酒水有点呛鼻,少年咳嗽了两下。
握住茶杯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少年答道:“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今日无论你想问什么,只要不触碰到我的底线,我都会如实回答。”
马尾辫少女每次来看望他,都是隔着两个月的月末,三年如一日,从未变更过,而他的眼疾再过半月便可以痊愈了,所以,这次见面当是两人的最后一次,少女虽只是隔着两个月才看他一次,但三年算下来,两人相处的时日也有十八了。
少女每次来小竹居都会充当他的眼睛,牵着他走出这片竹林,去聆听感受外面的世界,犹记得在那瀑布之下,稍显震耳的落水声,清幽安静的小树林中,各种不知名小鸟的鸣叫声,清风吹拂树叶的簌簌作响,小河小溪中青蛙的呱呱声,对于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年来说,这十八日很特别,特别到一定铭记于心隽刻入骨难以忘怀。
桂花酿饮尽,烧鸡吃完,少年陪老头絮叨了一阵后,旁边木凳上双手撑着下巴已经快要打盹的少女,突然一把抓住少年的右手臂,把少年从蒲团上硬拉起来,道:
“你这呆子,看在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的份上,可不能让你白白把时间浪费在我爷爷身上,今日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