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顾海超真的像渡边一般。独自一人来到了海边,不过唯一一点不同的是,这一次下起了大雪。
顾海超躺在海水当中,右手拿着酒瓶,左手不断抓取空中的雪花。
是的,顾海超知道。这一回,自己可以释放。
从耳边不是传来的浪潮声,在顾海超听来仿佛成为了生命中,最低沉的交响乐。顾海超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在生命的谷底中不断度过。他想到了渡边,以为会有这么一位渔夫出现,就像给予渡边食物那样给予自己。
不过幸好,这位渔夫没有出现。
假如这位渔夫出现的话,顾海超一定会抓住他的衣角,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切总会是这样的结局?我究竟错在了哪里?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我都不能去守护那些东西?为什么!
然后,那位渔夫一定会把自己当成疯子。无比嫌弃的离开。可是,顾海超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放弃,自己一定会再一次冲上前抓住他的衣角,鱼竿,或者是船帆。不停地摇动他,即便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身体趴在了地上,就像一个被遗弃的水草那样被拖动着。自己,也绝对不会放手。
所以,下一刻。渔夫一定会拿起身边可以抓取的东西,要么是棍棒,要么是已经吃剩下的鱼骨头。恶狠狠地往自己的头上,身上,手上敲击。想要尽快摆脱自己,可是顾海超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让他如愿以偿。自己会抓的无比的用力,哪怕下一秒渔夫的表情变得无比狰狞。自己也会对着他笑,并且对着他大喊。
“没错!用力,你用力啊!用你最大的力气打我!你是没有吃饭吗!”
渔夫一定会无比疯狂,并且无比讨厌自己。
可是下一秒,顾海超会捡起之前扔在一旁的酒瓶。先仰头痛饮一番,之后将那个空荡的酒瓶递给渔夫,指着自己的脑袋告述他。
“用这个,往这里砸!只用一下,一切都清静了!”
但是,渔夫一定会将自己狠狠甩开,爬上自己的渔船尽快离开。而顾海超知道,自己会一直扒在船尾的木板上,让着渔船带自己驶向深海。之后自己会微笑地松开双手,沉入深渊。
不过,这一切终归没有发生。
顾海超将已经举得无比酸痛的左手,砸向了自己的额头。无比茫然地看着漫天飞雪,右手端起酒瓶机械地往自己嘴角灌酒。可是,此时的自己已经完全品尝不出这酒水的味道。不知道,是海水伴随着酒水混入了自己的嘴中。还是本来,这酒水就没有任何味道。
潮涨潮落,顾海超已经不需要控制自己,自己便可以漂浮在海面,随着浪潮不断翻滚。大雪纷纷坠下,用一种不符合科学常理的方式,将顾海超覆盖。可是自己,始终都没有闭上双眼。即便雪花化为雪水,流入自己的眼中。自己也依旧,忍受着灼痛撑开双眼。
因为,他在这漫天飞雪当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画面。
顾海超知道,小时候的自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去思考这些无比奇妙的问题。即便自己的朋友,都一个又一个转身离去,即便自己被一群人逼迫在墙角拳脚相向。自己都会在下一秒,拍去身上的泥土微笑地离开。第二天,便将这一切都抛掷脑后,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顾海超明白从某个时间点开始。自己便已经,不再是最初的自己。可能,是在初中没有能力陪伴方迪一起步入高中的时候;可能是大学自己过于自己让梦琴渐行渐远的时候;也可能是在最后自己都无法守护沈娟的时候。或者,是现在自己已经不愿去回想这些画面的时候。
顾海超反反复复地拿起酒瓶,即便里面装着的再也不是最初的酒水。他也不断地往自己的嘴中倾倒,直到闭上双眼。
在梦中,顾海超就仿佛置身于时光机上。或者说,自己已经化为了虚像,化为了焦点。看着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画面,都一一变成了银幕。而自己,成为了台下的观众。不过,奇迹般的是。自己,并不会出手参与。因为,自己根本就无法再来一次。
这个时候,顾海超想到自己曾经面对过的无数患者。那个时候,自己并不晓得究竟是怎么样的压迫,才可以才让一个又一个人,从正常走向不正常。可是现在,顾海超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顾海超忽然笑了笑,从海面上站了起来。然后,猛地将自己的脑袋砸向海面,张开嘴,感受着海水冲进自己的眼睛,嘴巴,鼻孔,耳朵,感受自己在海水中挣扎。之后,自己满脸通红的从水中挣扎起来,胡乱地挥舞身体,对着天空咆哮。在之后,自己会筋疲力尽地躺下。不过没过多久,又会重新站起,重复之前的动作。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躺下,反反复复地溺水。
漫天的飞雪,自然不会知道自己是如何将顾海超,一层一层裹上的。顾海超也明白,从某些时候开始,雪夜也被自己赋予了另一种意义。
也许是自己已经,不再满足海水的刺激了。顾海超便徒步,走到礁石堆的附近。然后,直接倒下。将自己,托付给海水。感受着,海浪推动着自己不断地和礁石撞击。如果身体某一处被撑破了皮。顾海超便会抓起一把海水猛地往上面涂盖。然后,去迎接着下一次的撞击。而每一次,在身体将要接触礁石的瞬间,自己就会刻意将身体迎上去,给与自己第二次冲撞。
这一夜,顾海超说不清楚自己究竟进行了多少次的碰撞。也记不清楚,自己梦到了多少个画面。对于顾海超来说,这一个夜晚就是自己对于这些回忆的饯别。
于是,在第二天早上。在大雪已经将自己盖的无比严实的时候,顾海超从海面上站了起来。开始拖着自己的身体,向着灵山冲去。
顾海超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那满天的飞雪越下越大。从前,自己便听闻灵山。只不过自己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天,自己会真正地踏入这里。
灵山海拔五千米,欲达灵山者,必经四季轮回。
顾海超很清楚,比起出家,自己更加希望自己能够昏倒在,上山的途中。酒瓶早已被自己,不知丢到了何处。顾海超沿着陡峭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爬着。每走几步,他便会有意地停下来看着沿途的风景。之后,回首望一望华信街的全貌。
不过,顾海超自己心里清楚。对于那个地方,也没有什么必要留恋的。
继续向前,已经很少能够看见低矮的灌木。有着的,更多是高大的松柏。路过松柏时,顾海超会伸出手来抚摸上面的纹路。其实,他更多的,是想给自己一个支撑点。让自己,能够更早上山。
按理说,即便是大雪不止的今天。也依旧会有许多,虞诚的信徒登上灵山。为的,只是换一个来年的好运。因为,今天正好是初一。不过这一路上,顾海超似乎没有看到什么行人。
也许是到了半山腰,或者更高。顾海超已经变得,开始摇摇欲坠。就连给自己取暖的念头,也都早已消失了。不过,顾海超很庆幸。自己并没有,开始颤抖。哪怕自己变成了冰雕,也依旧前行。
瑟瑟的寒风,是不断来回穿梭的。顾海超开始幻想,在灵山之上会遇见什么。很有可能,自己会在半路昏倒。然后,顺着积雪的滑落,开始堕入深渊。在下坠的途中,自己会惊起许多藏在山谷里的野兽。那些野兽,一定会将自己看作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美食。沿着自己下落的方向,一路狂奔。当自己顺利跌入山谷时,自己一定先是额头朝地,之后翻滚几圈。虽然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失去了意识。可是,身体也能依旧感受到内脏破裂的声音,感受着鲜血不断溢出,渐渐染红雪地。就在自己终于停止翻滚的时候,原先一路狂追的野兽终于赶了过来。先用它们那无比锋利的爪子,挖开自己的身体。开始无比贪婪地吸允,连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不肯放过。最后,它们一定会无比喜悦地拖着自己破裂的身体,走向自己的巢穴。将这些,当作过冬的礼物。
又或者,在自己将要登上灵山的瞬间,自己会虚弱的躺在地上。可是即便那样,自己也会不断向前攀爬。最后,自己会昏倒在空门寺的门前。那个时候,一定不会有僧侣出行。他们,一定在寺庙的某一个角落。无比虞诚地,念诵着经文。于是,自己可以无比喜悦地躺在一个毫无人知的地方。感受着,漫天的飞雪一点一点将自己掩埋。可能自己还会,偶尔翻动自己的身体,让自己身体的每一处肌肤,都能够和大雪接触,感受着雪花在自己的身上慢慢消融。终于,当自己渐渐失去知觉时,自己可以开始享受那无比昏暗的时光。
顾海超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一定不会,向僧侣求饶。
雪还在下,顾海超已经忘却自己走了多久。他无比清楚,现在的自己就宛如一个行尸走肉。无比机械地,迈着自己沉重的双脚。可是,即便如此。自己依旧,望不见山的尽头。
也许,自己可以继续幻想。不过,顾海超已经无法继续了。或者说,这个时候的自己。连头脑,都变得无比僵硬。下一秒,顾海超感觉到胸口无比疼痛。也许四千多米了吧。顾海超告述自己。在这么高的地方,难免会感到窒息。
从前,自己也曾登过山。不过,那是在春天。在漫山遍野,都开满鲜花的季节。那一次,没有任何人陪自己。就像现在一样,独自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旅行。可是,与这次不同的是。那一次,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海超开始,艰难地喘着气。这个时候,已经很难看到树木了。唯一可以看到的,只是一些无比光秃的岩石,以及岩石上白皑皑的大雪。顾海超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一定是正在,闭着双眼慢慢挪动自己的。可能三秒一步,也可能五秒半步。唯一肯定的,是自己的身体一定摇摇欲坠了。
终于,自己倒下了。这一刻,自己连翻身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两眼也无比虚弱的,只剩下一条缝的距离。不过,即便如此。顾海超依旧可以,从这条缝隙中,窥见那金灿的寺庙。于是,他笑了。因为顾海超觉得,自己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候,算准了自己的归宿。接下来,只需要等待着漫天飞雪将自己慢慢掩埋。等待着,生命渐渐走向终结。
顾海超本以为自己,在最后的时候能够无比清净。可是,即便已经冻僵的大脑,也依旧在不停为自己上演那些曾经的画面。比这些画面更加痛苦的是,自己已经无法抗拒了。于是,下一秒自己便停止了挣扎。就仿佛观看他人的人生那边,默默躺着,然后渐渐失去直觉。
不过最后,自己还是被救了。
顾海超无比愤怒地抓住方丈的衣领,近乎绝望地对着他咆哮。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方丈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挥挥手示意武僧退下。
“佛说,你命不该绝。”
方伟捏紧双拳,对着桌子猛力一击。之后,崩溃地瘫坐在床上。两眼,已经失去了光泽。
“可是,我是罪人呀。”
方丈取过被顾海超扫落的茶具,再一次为他倒上热茶。
“施主,依然你我相遇,这注定就是缘分。”
下一秒,顾海超再次站起身来,抓过那杯热茶,狠狠地摔倒一边。
“缘分?对,就是这些缘分!才让我一错再错!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第三次,方丈第三次捡起茶具。再次,为顾海超倒上热茶。
“施主,何不品尝一下这灵山的茶水?”
顾海超已经不再挣扎,默默端起茶杯。一口气吞咽而下。
“这茶水?”
方丈没有说什么,继续为顾海超满上。之后,自己缓慢地端起另一杯,一点一点品尝。
“这茶水,是灵山特产的茶叶精心泡制的。因为长于灵山,所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可是,它却能够以满山飞雪的见闻。给与品茶者,四季的感受。”
于是,顾海超从此爱上喝茶。
当方丈为顾海超剃发时,顾海超是无比冷静的。
“方丈,你说为什么,我会遁入空门?”
“因为赎罪。”
“那又为什么要赎罪呢?”
“因为遁入空门?”
顾海超并不会知道,自己在灵山一待就有三十年。三十年的时间里,自己没有看过四季的轮回。却看过,各种各样的人前来拜佛。这不禁,让他想到了自己在俗世时开的那么一家诊所。在那里,自己面对了一个又一个精神病患者。而对于佛主来说,这些前来拜佛者,又何尝不是患者呢?
当然,即便遁入空门。顾海超依旧没有忘记,那个自己欠下的承诺。只不过,现在的自己能够更加坦然地动笔。每当大雪变得无比猛烈时,他就会独自一个人拿起笔。为沈娟,写着那本书。而每当,大雪消退时。他便会将手稿烧毁,等待下一场大雪来临。如此,反复进行。
顾海超也明白,即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那个案件,也终有一天会被提起。不过,即便那一天真正来临时。自己也丝毫不用慌乱,这一切只需要按着最初的念头进行。
不过,顾海超唯一没有弄明白的。便是自己,为何会成为方丈。
“方丈,入空有一事不明白。”
“何事?”
“为何,你要将方丈之位传给我?”
“因为,你是罪人。”
当审判的日子终于来临的时候,顾海超才发现自己又再一次,被带到了缘分当中。并且,就在方伟来找自己的前一天,沈梦琴也来了。不过,无独有偶。顾海超都没有,再去谈及自己在俗世的点滴回忆,也没有流露出关于‘顾海超’的情感。
可是,当自己听说方伟将要将这一切,都还原的时候,顾海超还是笑了。并且,在那天大雪消退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将手稿烧毁。与之相对的,把他交给了方伟。对于顾海超来说,这样也算有个交代。
临刑那天,方伟问他有什么想说的。
顾海超要了一杯热茶,笑了笑。
“贫僧法号,入空。”
枪响的时候,顾海超感觉灵山的大雪全部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