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纯白色的天空映照下清澈的晨光,透过窗户拉出三道光束。
有些刺眼,齐知渊习惯性地按时醒来,身体还没有适应。坐起来一看,旁边的床位上,是被人随意撇开的被子,卷曲着。
还真的按时起床了,这个小家伙去哪了。齐知渊甩开被子,走到门口去。
淅淅索索微小的声音在走廊里,是伙计在打扫卫生。齐知渊问他徐小蓉的去向。那伙计也是非常乐意的谈起这个机灵的小鬼,说是在楼下胡闹呢,店主也拿她没办法。话末没忘记提醒齐知渊赶紧下去,对她还是要稍加管束的好。
可是齐知渊倒没从他的话里听出半分怨尤,懵懵懂懂的走下楼梯。
早上,旅店张罗工作做的差不多了,四面窗口涌进新鲜的空气,把一晚上积累的瘴气清扫的一干二净,桌子光洁如新,明显是用沾湿的毛巾擦过,但是还有部分桌子没擦,抛下工作不知是去哪了。
在对这家旅店印象大好之后,齐知渊怀着疑虑寻找人的影子。都去哪了,他手扶椅子思考着。
“齐公子!我可算把你给等来了,快管管这孩子吧,一大早就说要吃好吃的,为此还跑到厨房里去闹,我可真的是拿她没辙了。”
他听到脚步踩踏木板,小有争执。沉在思想空间的齐知渊被惊扰,才转过头去,看到那苦不堪言耷拉着肚子的男子……还有被两个素白色衣服的伙计抓住的徐小蓉,她左右扭捏,想要挣脱,奈何力气太小,只得气呼呼的说:“你们放开我,我可先说了,吃不到红烧肉,我就不走了。”
“你在干什么。”齐知渊略微惊疑。
话音刚落,徐小蓉就不再挣扎了,抬头看到齐知渊,那双眼睛里有敬佩和仰慕,从前四个月都没有的。
只是稍稍停顿,又挣扎起来,“我不要你管,我有钱,我自己可以买单。”
两个伙计皆是措手不及,险些就放手了,一方面害怕失职,另一方面又心软怕伤到她。
“放开她。”齐知渊随出找了个椅子坐下。
虽然说小孩不具有完全的行动责任,但是齐知渊这么一说,也就是默许了。店方也是挺难为的,关键是齐知渊并没有说该怎么样,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意思明了就是你们不能这么抓着一个孩子。两个伙计愣了一会,才放开了徐小蓉。
徐小蓉重获自由后,又突然猛地向后往厨房门口钻,撞上两堵肉墙,被伙计给拦下,才心灰意冷的回到齐知渊身边。
“我不是说了,会让他们准备一些好吃的带上路,你今天这是闹什么?”齐知渊给她拉开一张椅子。
看着徐小蓉爬上椅子后,那张气鼓鼓的脸低了下去,黑发扎了两个丸子,小小晃动,似乎在犹疑不决。
良久,才有软弱的声音,连同着那颗脆弱的心脏一起鼓动。
“…………”
声音很小,齐知渊听不清,于是凑过去。“什么?”
从上往下看,徐小蓉的确像是在蠕动,双手互相捏着把玩。
…………
她又说了一遍,齐知渊可以确认,但还是听不清。于是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丸子,“你说大声点,我听不见。”
齐知渊的手突然被抓住,甩了回来,“我说我要吃红烧肉,要带到路上吃,不给吃我就不走了。”
脸色决绝啊。齐知渊被这个小家伙给惊得愣了一下,心想:是我态度不够好吗?
后来齐知渊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要说态度,绝对要比昨天好得多了。
对视了一阵子,齐知渊还是感到莫名其妙,收回手整理了一下,大喊一声:“小二!”
不管怎么样,先吃早餐。下一城,邵武城还远着呢。
这天下午,他们抵达了邵武城,这座石头筑成的都市,城门大开着,从外面可以直接看到宽阔的街道,直通城市中心。
自从四百年前帝国一统之后,天下再没有任何地方弥漫战争的硝烟,各地人才纷纷涌向帝都,特别是追求更高武学境界的修士。也因为帝国律令和统治格局,没有任何一个城市敢于公然谋反。
因此,这座城市的城门愈加倾向于美观和庄严,宣示着它神圣不可侵犯。更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四百年前,帝国被快速统一,归根于一支变种军队的诞生。这支军队掌握着某种神奇的力量,任何城关皆可视之无物。从那以后,天下形势大变。
城门的作用,多是为了防止流寇作乱。
不同于背靠森林的紫陌城,邵武城缺少可用于修建房子的木材,并且随着人口数量飙升,另一种利用石头的技术得以快速崛起,据说这种技术与当年征服天下的力量有关。
虽然石材逐渐有完全代替木材的趋势,许多人家还是更加崇尚于使用木材,这来源于他们的一种情怀,或者说执着。这在城市中心有所体现,大户人家往往就有着这样的执着,在普通群众眼里,却是富贵的体现。
齐知渊他们往城中心走去,才遇上这种熟悉的房子。怎么说,一年也让他习惯了,在还没真正发展起来的环境下,木材所做的房子当然给人更多的亲切感。
说是富贵,绝不为过。因为凡是使用木材的家庭,必是大家,他们不关注土地空间的运用,但求舒适,一间房子,就比得上普通民房好几层楼高,居于其内,能感受到宇宙的浩瀚。
文人雅士志在如此庙堂,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与大多数苟延残喘,无君无父,无国无家的流民不同。帝国近邻,位于西北沿海地区的邕阙王国此类风气四起,并且屡屡侵扰天玉帝国,直有染指中原之势。
齐知渊选了城中心的旅馆,却也不是冲着习性来的,昨天住在荒野中的旅店,就没有让他感到半点不适。
选好住处,还没到吃晚餐的时间,齐知渊打算出去逛一圈,让徐小蓉在房里休息。结果,徐小蓉不乐意自己一个人待着,几次三番辨说下来,只得带上这个执拗的家伙。
走在街道上,沿路建筑给他们遮住了太阳,是昏黄的霞光,不知天边风云,此时却还早。
带上徐小蓉,齐知渊刚才的想法暂时压了下去,只得陪她漫无目的的闲逛。
淹没在往来不绝的人群中,徐小蓉突然驻足而立,拖曳着齐知渊。只有齐知渊半身高的她,此刻倒是很有力气。
“来一串烤肉。”一个清脆的男声穿透杂音,回响在周遭三尺之内。
“不要。”待烤肉递到她面前时,徐小蓉奶声奶气地说。这回齐知渊又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你是想吃冰糖葫芦吧。”红润有光泽的一串糖果被递上来,小贩已经躬身低下头来,凑到徐小蓉面前。
在齐知渊的注视下,她毫不犹豫的夺走那串冰糖葫芦。
“公子,三文钱。”
离开小摊,齐知渊突然发问:“你不是不爱吃冰糖葫芦么?”
徐小蓉只顾舔舐糖果,痴迷了一会儿,忽然溜到他身后,躲着什么似的。
白花花的衣服,整洁有韧劲。是他们,那天出现在紫陌城的队伍,队列整齐,分做两列约有二十人。他们步伐统一,前后距离有弹性般极其稳定。
再次见到他们,令齐知渊心里颇为不平静。有什么在联系着齐知渊和这支队伍。齐知渊慢慢躲进人群里,拉着徐小蓉打算绕后回去旅馆。她也没多大不乐意,顾着吃糖果,毕竟出来时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不明白拉着自己的人为何有些急切,但也就随他闯荡。
回到旅馆不久,齐知渊再次出现在大街上,这次他是一个人。
行走在街头,大摇大摆的队伍领头人突然停了下来四处张望,队伍没有一丝骚动。无论是高处屋顶上的轻微空气的扰乱,还是地面嘈杂无序的人流,领队那双锋利的眼睛全都不会错过,他很快注意到目标不在可视范围之内,当即组织全体队员四散开去,从东西南三个方向,欲图向中间挤压以抓住落网之鱼。
行动迅速展开,队员各个训练有素。只是这包围网还有些宽阔,领队的自己则带了两个队员一起行动,却在合围的时候,突然改了方向,朝东边去了。
领队的很敏感,尽管两个队员都是一头雾水的,却也在疑惑之前跟了上去。一路狂奔,一言不发,他们的目标非常能跑。停下来时,已是四处无人的城市边缘,进入等待翻新的废弃宅院区。
这里是古老的城区啊,很大一块地方没人,是被人给包下来了吗?领队和队员们停下来时,他们的呼吸几乎没有乱,尽管跑了很长一段路,生硬的脸庞上双目凝重,四处观摩环境,寻找可能性。
“你们可真够厉害的呀,明目张胆的行动就不怕把人给吓跑了?”
听到一个声音从小道那边传来,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去。对面那人身着长衣,身材不算壮硕,却感觉结实。
一个队员仗着皮糙肉厚,略略鄙薄:“石头在不在你小子身上,交出来然后滚蛋。”
领队的似乎注意到来者不善,不敢轻视,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我们的确没有想过,只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实力,主动把东西交出来,省得麻烦,你也可以活命。”
“那可不好说,不过我想先问问,你们拿到石头,是要交给谁?”
“这个不必劳烦你费心,宝石自然是要回到它的主人手里。”
“主人?你们说的这个主人可真是自命不凡啊!这是他能消受的东西吗!”
一瞬间,领队的再没有了那种从容淡定,肃穆和冷厉覆上眉眼,紧抿薄唇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而后边的队员更是坐不住的朝齐知渊哄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霍霍刀刃出鞘的声音,夹杂在愤怒的嘶吼中。随着空气中的震颤一起冲过来,壮硕的汉子像头牛一样拖着长刀直指眼前的男人。
让拖刀汉子很郁闷的是,眼前这个看上去书生般斯文,身材还比自己小一倍的人居然丝毫也不慌张,竟然有往日的队长风范般淡定自若。凭什么?一股愤懑之气加在了这一记全力挥砍当中。
领头的也是想着看个对方来头,从汉子冲出去那一刻起就一直没有移开视线,但是这一幕实在是太让他震惊了。
刀剑碰撞的嗡嗡声仍然在回荡,齐知渊从上到下却没有任何的金属制品,与汉子震颤不休的刀刃接在一起的是,郎朗乾坤下一只白净的手!
那只手此刻紧紧抓住了长刀。
“快撤退!”汉子听到有人急切的声嘶力竭的大喊,不过在那时却羸弱近乎不可听闻。
一方面是他的注意力都放不开眼前的光景,不可遏止地感到灰心,失败无力的痛楚,以及步步攀升的恐惧;另一方面,是暂时性失去感觉神经所带来的震撼和延迟的一寸一寸侵蚀肌肤骨头的疼痛。
他被踹了一脚,正中腹部那块曾经自己引以为豪的肌肉,此刻恰恰成为软肋,强化的神经带来的痛感经久不衰。如果自己再多懂一些武学,就不会冒然冲上去,汉子在那时才明白,那些看不出招式的人,其实无懈可击,因为他的招式,早已经融合了你进攻的动作。
非常短暂的间隙,齐知渊接下他的刀刃后立马翻身踢了他一脚。大块的肉身飞离之后,齐知渊也站不住脚不得不退后两步以找回平衡。
汉子砸在崩塌的木屋上,木材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断的断,碎的碎。众人目光停在他倒地不起的汉子身上时,他还有一口微弱的气息,有劲使不出来般叫唤:“队长,队……长。”
不一会儿,倒地的汉子安静躺着,领头的也就是队长收拾惊诧,转过头来恢复那张严肃的脸:“你会使用灵力?!”他不但会,并且还拥有非常庞大的量。队长意识到这个令他感到困惑的事实。
齐知渊两指把玩着夺来的长刀,转了几圈。
“会一点点吧。”齐知渊舔了舔下唇,迈开脚步缩短与他们的距离。
“不如这样,我花十枚金币买下你手上的石头,你看行吗?”
“十枚会不会少了点,我看你们想杀我来着。”他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左手长刀刀刃向下,雄浑的力量涌动重叠着无处可去。
“你不要得寸进尺!”另一个队员站了出来,很明显他还是有所隐忍,才不敢放肆口气,倒是吼出了气势。
他的队长足够老成,拦住部下打算再做洽谈:“十七枚!这是全部了。”
“那我就要十八枚。”相距三米,齐知渊停下脚步,露出了无赖的脸。
很可惜,若不是他齐知渊,这笔生意也许能谈成。也很可惜,或许像队员一样激进,还能捡回几分脸面。队长,他当然能从队员身上敲出一枚金币来,可是对方显然不是冲钱而来的。
队长把一个盒子交给队员,低声细语几句后,淡然地对齐知渊说:“你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修为,我想背后一定付出了不少努力。可能需要十年,好大一部分人光知道努力却没有天赋,耗尽一生也未必能有你今天半数功力,就好比如说我那愚蠢的兄弟。”他伸手指着倒地的汉子,眼角余光仅是睨见了模糊的残影,眼睛素有大义,依然盯着齐知渊,“你倒好,急着去死。拿些钱去找几个女人,餐馆里大鱼大肉,逍遥快乐,你没想过吗?”
“想过,但钱不够。”区区十七枚金币,按照现下的花费速度,怎么可能够!东西连横数千里,路上百八十城,一城更比一城消费高……
他也只是在做最后的仪式罢了,虽然齐知渊确实面临这个问题,可与他何关。
“真遗憾,凭你的本事,往后本该还有大好人生。”他低下头去,哐当一声,长刀落地,他舍弃了武器?!不,他抽出一把短剑,仅有三尺长,迷你,令人不敢置信。剑短一分,险曾三分,也只有长于剑技的人,才敢如此自负主动放弃更好的武器。但他似乎并不是这样,只见他忽然咧嘴自信的淫笑起来:“但是,今天你就会死在这里!”一柄三尺长的短剑锋刃上寒芒闪烁,照映过来。
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压迫感,队长在气势上胜了一筹,他冲过来了,绝对不是找死!齐知渊不由自主地蹦退,带着凝重的疑虑和不安,步子很轻,同时长刀百八十度大转,其上所蓄冲劲不可小觑。
咝,齐知渊的长刀被短剑撕开了,手上没有感受到过多的力道,刀剑相接的瞬间,双方攻守之术再度改变,极致压缩的时间空间领域内,倾尽全力仍然难以控制肉身的惯性。
削铁如泥!
嘭!犹如瓶子里高度挤压的气体突然遇到出口,齐知渊整个人弹飞出去,上下躯体张开身形才止住,却擦着地面把鞋子磨损了一层层皮。
灵力碰撞加热了气体,周围现出薄薄白雾。
若是方才用手去接,后果不堪设想。这也得益于长年累月的修炼下衍生的直觉,得益于对强者的尊重。
但还是被割了一个口子,层层叠叠的衣服失去了支力,垂落下去,点点血液浸透衣服挤成一排,鲜红粗广。
疼,很疼!虽然伤口不深,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了。齐知渊面容狰狞,克制不住身体里四窜的热流。
这种事,大概往后也不会少。
得找回当年那种状态。
待他站直身,已经恢复了平静。
“喂,能不能手下留情,很疼的好不!”
“疼就对了,对于死期将至的战士来说,疼痛应该是一种享受。”队长猛地冲过来,压低上身好保持平衡。
齐知渊摸了摸残缺的刀,抹手在刀身上掠过,之后往下一甩,微风拂动。
手感很好。气定神闲,他目光中丝毫没有迷茫,有一种凝聚力。
这次队长的短剑没有再撕开他的刀,双方僵持不下,连战数回。
“东源,快跑!”队长失算了一策,被齐知渊重重弹开。
他早就发现对手并不在意于与自己决斗,虽然屡次挑衅,齐知渊还是有所保留,或者说眼前的这个人抽出了一部分精力去留意别的事情。这让队长很生气,以至于不去思考对手在想什么,拼尽全力欲图把对手完全拉回战斗中。
队长失算,气急败坏,其心必乱。
而这时,东源,应该是指这位准备迎敌的队员,还不知事态如何,只见了齐知渊朝他冲来,心想是时候大显身手了。
“快滚,笨蛋,你不是他的对手!”远处坠落破屋的队长很快站了起来,灵力把所有的断砖残木弹开,翻飞起落,他朝这个忽然不知所措的队员大喊。
……
“混账东西,快追。把东西弄丢了我拿你是问!”没有停下理会倒地的队员,只匆匆扔下这句话,朝着齐知渊逃跑的小路追了上去。
被齐知渊一招制服的东源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手里的几寸大小的盒子已经不在,也是慌张地站起身来,追了上去。
大街小巷,往来繁华一如既往,无声无息,齐知渊融进了这人流之中。任他们来回数次,也没能找到人,入夜时他们回到了原地。
“这个家伙要躺到什么时候?!”队长向着道路尽头吼了一句,不知是在责怪什么。身边的队员识时务地立刻上去照顾倒地的兄弟,唯唯诺诺地不敢做声。
“不但没有拿到石头,另一块也丢了,怎么交差?…………阴阳两极石啊!”队长坐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叹息。
幽暗的的巷子深处,街道上的喧哗传进来已经变得低迷,一个急促的呼吸声音给这里添了几分动静活气。齐知渊会如此紧张,很明显已经没有能力和对方再周旋下去,他们的实力不相上下,再碰到,齐知渊未必能够脱身。
衣服好几处裂开,冷冽侵入身体,他这时才有时间去观察那些口子,尽管明明躲开了。齐知渊回想起刚才的战斗,思绪停在那柄短剑,它不是一般的金属制品。
寂静,外面没有他们的气息。
红色和蓝色的光芒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照射到那张脸上,他精致的脸此刻该是毛孔张合交错,浸出密集细小的汗珠。
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齐知渊心里仍有芥蒂,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毫无疑问的是,这闲事他已经管了。
另一种生活会渐渐侵入他的世界,齐知渊闭上了眼睛。一年之前,在他还没享受过安宁日子的时候,还没有这种轻微的遗憾。现在,这种遗憾却能够融进他的血液里,尽管那里一直流动着所向披靡的执着锐意。
两个盒子盖上,光芒从他脸上消去,这里再度恢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