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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逃影夭夭

晌午过后,太阳还浮在西边的山头上。群山之间的村落已经被分割成了阴面和阳面。一面还沉浸在金黄色的燥热里,另一面已经昏暗下去,能感受到仲夏夜冰凉的山风。

北边山腰上的宫庙前熙熙攘攘地站满了人。他们后面的手搭在前面的肩膀上,全然不顾身后还冒着热气的喜宴,都试图在空地中间找一个位置,能够看清山间田野里的追逐戏。

那山间为数不多的平原沃土都被开辟成了稻田,在狭长的腹地中沿东西向伸展,南北面爬上山麓成为梯田,田埂形成一段段弯曲缠绕的等高线。经过了繁忙的第一熟收成,田野上满目是排列整齐的稻茬。就在这幅以焦黄作为底色的画面中间,一个身穿红色婚纱的身影在慌乱地奔逃。她浑身被夕阳镀上一层金黄,头发散乱,双手扯起厚重蓬松的裙摆,不时回头看。经过之处,坚硬的稻茬被染上几滴猩红色。后面追着的几个女眷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挥手叫喊着,让她停下。

在穿越大半个腹地之后,红色的身影终于体力不支,跌在硬土上。见此情此景,空地上围观的人群发出了一声心疼的“哎呀!”

少顷,女眷们都追上来。张家婆婆第一个冲到前面,将新娘半扶起,拍了拍她身上的泥尘。但后者用力甩开了她的搀扶,独自站起,撇下跟上来的三五个人,一瘸一拐地执意要往前走。女眷们见状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隔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她身后。

这位新娘的面相和身后的女人们不太一样。她有一双凹陷的眼窝和南洋人种特有的大眼睛,不过皮肤却很白嫩。露在红色婚纱外的肩膀上挂了几条擦痕,伤口渗出暗红色的血珠子,周遭还沾着泥粒。先前遭到殴打留下的淤青在披散的头发里若隐若现。

宫庙前的人群见闹剧进入收尾阶段,发出嘘声,像一团散开的蚂蚁,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冷掉的娃娃鱼汤舀到自己的汤碗里。他们打心底里知道这姑娘和其他姑娘一样,是逃不出去的,却又在期盼着某些意外。显然,他们今天也没能看到期待中的结局。

阴历七月十五清晨。距离那场喜事过去十几天,期间再没有其它红白喜事。宫庙里着实冷清了一阵,桌椅板凳以及先前张贴的喜字都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灰。临水夫人静谧地坐在神龛里,微笑地看着案前,两个老太婆在她面前的两张八仙桌上摆开荤素贡品,嘴里东拉西扯。

“听说,张家新买回来的那个媳妇,长得挺俊俏,是哑巴!”其中一个老太婆道。她坐在侧门边的板凳上,翘着一只腿,百无聊赖的模样,期待着另一个老太婆的反应。另一个老太婆来的晚,正在拆手里的蜡烛盒子,侧头给对方使了个眼色,故意不去接这个话。

不巧,张家婆婆正担着扁担站在侧门外。那个漂亮的南洋媳妇也跟着他,手里捧着祭祀用的红色碟盘。

“昭昭才不是哑巴,她只是懒得同你讲话罢了!”

张家婆婆便大声地为自家媳妇辩护。甫一踏进门,就将两个装着贡品的竹篓猛地从肩膀上卸下来,砸在地上,吓得门边的老太婆一耸肩膀。她的身材并不高大,却很干练精巧,四肢如同蚂蚁的细脚,每个关节都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头顶稀疏的银发被一个网兜兜在脑后,眼眸清亮,精神矍铄。

讲完,张家婆婆瞪了那个多舌的婆子一眼。对方自知理亏,立马噤了声,眼神游离到别处去。之后,宫庙里再没有人说话,只有祭具碰撞的声音,还有半柱香添一次酒的水声。直到两个婆子收拾好东西离开,张家婆婆才借着蜡烛的火点起一把檀香,用手扇灭了小火苗,开始拜天地。

夏日的晨雾从大厅前的瓦檐处倾泻而下,淌进天井里,不见了。天井正对面的戏台上,朱漆木地板湿了一大片。张家婆婆踮起脚,把线香插在堂前悬着的香炉里。一缕缕上升的青烟被下沉的雾气扰乱成一个个虚无缥缈的圆。拜完天地,昭昭跟着张家婆婆,将跪椅挪到临水夫人座下。如常人大小的临水夫人像端坐在贡品后面,披着绣金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冕旒。珠子垂在她的额前,眼神慈祥,表情栩栩如生,样貌像极了这群山之间的每个女人。

张家婆婆嘴里念道:“现在娃找到媳妇了,还得感谢夫人的帮衬。老妪还有一件事要请求夫人的保佑。张家三代单传,只剩这一支香火,要是断在老妪的手上,那是死后不敢进张家祠堂,愧对张家列祖列宗的。夫人有灵,保佑这个媳妇生个男娃,老妪择日再来还愿拜谢。”

说完,她把三炷香擎在头顶,重重地在跪椅上磕了三个响头。

昭昭跪在旁边。她知道张家婆婆这段话不光是说给临水夫人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她也看向临水夫人,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想着其他事情。

回去的路上,雾气散开了,太阳挂在东边的山头上,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碧蓝色的苍穹显得很高而远,偶尔飞过几只白鹭。张家婆婆担着担子走在前面,她的左脚受过伤,走起路来有些跛,两个竹篓在前后上下晃荡着,扁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昭昭,一会儿回去,把被子都拿出来洗过晒一晒吧。阴了这么些天,潮气重了,身子里也容易生湿气。”

“嗯。”昭昭应承道,她还不大会说这里的话,但句句都听得明白。

张宅位于橘子岭前的山坡上。橘子岭连同橘子岭上的橘子林都是张家的祖产,养活了几代的张家人。从前每到秋天,用剪子剪下成熟的橘子,丢进板条框里,装在板车上,沿着陡峭的山道一路到附近的村镇贩卖。现在公路修上了,大车开进来,更兴用柴油车去翻山越岭。那公路盘过一座座山腰,绕过几个村镇,最后通到县城,把果实和粮食带出去,换一些什么东西回来。比如彩电、冰箱、不粘锅还有南洋女人。

走进院子里,阳光已经照进了张家大堂。张家婆婆走进厨房,卸下扁担开始干活。昭昭到房间里拆下被套和床单,抱在怀里走出来,丢进门廊下的大木桶里。她拾起水管打开开关,水柱在阳光下喷出砸在床单上,水珠四处乱跑,像是碎裂弹跳的水银。

正午时分,张家婆婆提着塑料桶戴着草帽从厨房出来,桶里用几个铁饭盒装着张家两个男人的午饭,她要把饭送到田里去。

“后院的鸡蛋收了吗?别忘记了,又要给黄鼠狼糟蹋。”

她出门前对正在拧床单的昭昭道,关切一样的口气。

“好。”昭昭点点头,拧一把,水花溅得她一身都是。

“顺便到谷仓去抓两把谷子喂给鸡鸭,记得关好仓门。”

她仍然不放心将刚来的媳妇一个人留在家里,总认为她会出岔子似的。

昭昭又点了点头,张家婆婆才关上木围栏走出去。她要到一天中最热的那阵过了才会回来,带上空饭盒和剩下的饭菜,再和昭昭一同吃午饭。

红红绿绿的床单被昭昭挂起来,风吹过,扬起一阵阵肥皂的清香。

对面的盘山公路上正开进来一辆搬运石材的柴油车,突突突的声音在山林之间碰撞回响。目之所及,在道路的另一头,有一辆灰色的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开出去。那是城乡客运,不定时从最里边的村镇发出,在路边捡起一个个引颈而盼要去城里的人。

昭昭用夹子夹紧了翻飞的床单,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着,用手指头点了点早上到菜场去剩下的零钱。她走到院子的矮墙边,双手扶在墙垛上,目送张家婆婆穿着深蓝色罩衫的身影消失在田野的尽头。随后她转身打开院门,朝着山下的公路走出去——她要逃走。

正午烈日炎炎,路上没什么人。男人们大多在田里,女人们有的送饭去了,有的躺在家里的竹床上摇着蒲扇消暑。

昭昭站在马路旁边,心跳得厉害。

灰色的客车越开越近,昭昭走到马路边,挥着手示意停车。但那车连减速的意思也没有,挡风玻璃后面的司机只是瞥一眼昭昭的面孔,就知道她是南洋媳妇。南洋媳妇是载不得的,载了是要出事的。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合同,在整个村子里,甚至村子和村子之间,面对这些南洋来的媳妇,朴素的村民们保持着罕见的团结。或许是因为陌生的面孔让他们找到了某种诡异的归属感,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担心,担心接下来自己家里也可能需要一位南洋媳妇,也需要他人的援助。

车呼啦一下开过去,吹起了昭昭身上的开衫。她站在原地,心灰意冷地看着车在公路上逐渐变成了一个移动的黑点,直到它在某个拐弯处消失不见。昭昭挪开眼睛,瞥见对面的梯田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女人陆陆续续提着饭盒朝这边回来了。要么现在就回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要么再赌一把,等下一辆车开过来。只要能上车,她就能离开这里。好不容易才逃离了父亲,再逃一次,她就彻底自由了。

昭昭脱下身上的开衫,罩在头顶,假装遮阳一样挡住了自己的容貌。她盯着客车来的方向,在内心里祈祷,随后听见了那头轻微的引擎声。灰色的客车从那头蹿出来,昭昭心里一惊,压抑住自己的动作,缓缓挥着手走到路中央。

奏效了!客车在她的身边徐徐停下。昭昭麻利地爬上车,挑一个最靠后的位置坐下,缩进角落里。听到座位下引擎再度启动的声音和感受到那股震动,她才长舒一口气。

窗外的风景开始逐渐倒退,昭昭感到忧伤并且快乐。她要去找阮文,可是怎样去找阮文?跨越几百公里之后他又在哪个地方?除了一个城市的坐标,一切都还没有头绪。她咬着自己的下唇,做着最坏的打算,不过好在现在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身材臃肿的售票员从车头走过来,三十出头的女人,嘴里嚼着口香糖,腰包里塞满零钱,无趣的脸上写满了慵懒和平常。昭昭伸出手去把钱递给她,头故意侧向窗外。欲盖弥彰的动作让女售票员更好奇了一些,她跟着昭昭的动作弯下腰来,就为了看清楚昭昭的容貌。

这一认,女售票员猛地把钱塞回昭昭手里,对着车头大喊:

“老姜!快停车,这是张家的媳妇!”

昭昭一听便慌了,往座位里面缩进去。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两只脚不停磴着地面往后挪,只想离危险再远一点。嘴唇上还留着方才思考留下的齿印,又再咬上去,泛出一片青。

女售票员站在那里和她对峙,胸前一起一伏,浑浊并且紧张地呼吸着。车缓缓靠边停下,屁股冒出一条黑烟。

车门打开,女售票员退到门边道:“下车吧姑娘,我们不能带你走。”

她看着昭昭,后者缩成一团坐在位置上,两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车门。车里的其他人则纷纷转过身来看着惊恐的昭昭,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然而昭昭良久没有动作,大家在沉默中有点失望地小声嘀咕:怎么还没动静?

“张家媳妇你下车吧,别为难人家了。”其中一个男人说。昭昭还是没有动作,就像她第一次在田野上奔逃那样,她还想再坚持一下。

司机也下车走上车厢,见状无奈地摇摇头。他对女售票员耳语一番,售票员起初不愿意,最后还是朝昭昭走过来。

“姑娘,下车吧,我们没办法带你出去的,没法和张家婆婆交待的!”

她说着,去拉昭昭的手,昭昭更加用力地往回缩,像是要钻破这薄薄的铁皮车厢。但她敌不过女售票员的体重,被拉离了座位。

“你放……放我走,放我走!”

一边试图拨开售票员的手,昭昭的声音逐渐演变成弱弱的哭腔。两人拉扯着到了门口,挣扎中昭昭一下子被拦腰抱住,往后拖,女售票员的身子已经下了车,昭昭的脚还粘在踏板上,手扒拉着扶栏不肯松开。

“你放我走,放我走啊!”昭昭泪流满面,哭红了眼眶。

车上的众人看着他的挣扎,都露出了于心不忍的表情。不过他们依然看着,没有动作,像是在感同身受八点档的电视剧,对荧屏内的故事无能为力。

昭昭的手终于坚持不住松开,惯性让女售票员往后踉跄了几步,两个人甩出车门跌坐在地上。此时路边已经聚起不少看热闹的人,赶巧张家婆婆正从田里上来,撞见这一幕。她拨开人群冲进去,拉开还撕扯在一起的两个人。

“你干什么!”张家婆婆先是质问女售票员。随即把昭昭护到身后,转过身问她怎么回事,检查她的身子有没有受伤。

女售票员站起来,愤愤地说:“张家婆婆,我这个好人不好做啊,媳妇还给你了,不客气!”说完她把身上的衣服拉平整,走上车用力地把车门关上。

车子重新启动,再喷出一团黑烟,熏得众人纷纷避让。昭昭慌忙推开张家婆婆冲过去,她想抓住什么,可车身光溜溜的,什么也抓不住。昭昭跟在车轮扬起的尘土后面奔跑,脸颊上的泪水里沾满了沙粒,跑了几步,她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抽泣哀嚎着,看着公车由近到远,加速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被森林遮掩起来了。

张家婆婆追上前去扶起她,昭昭想把手抽回来,手臂却被张家婆婆的手紧紧箍住。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开始纷纷散开,只剩下寥寥几个人留在原地,好奇一样,等待故事怎样收场。

“跟我回家。”张家婆婆的声音变得严厉。

昭昭屈服了,她被张家婆婆搀着,一瘸一拐地在人群的目送中离开。她还是不甘心,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成功了。

一走进大堂,昭昭就被命令先去洗澡。

她丧气地走进卫生间,用凉水冲过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裤。等她出来,张家婆婆已经拿出了茶油、红药水和几只棉签坐在八仙桌旁边等她。

“你为什么一定要逃走?”张家婆婆一边涂一边问,用力的手劲带着点故意,像是在教训不愿意去上学的小孩。昭昭没有回应她,她又接着说:“介绍人跟我讲,你阿爸喝酒赌博,经常打你,是你自愿要嫁过来的。难不成现在你还想逃回去?婆婆待你难道不如你阿爸?”张家婆婆哀怨地问她。

昭昭刚来的时候,满背上都是父亲殴打留下的淤青,张家婆婆连着给她上了半个月的茶油,才逐渐消下去。

“不,我不想回去。”昭昭吸着鼻子,摇了摇头,眼眶仍然是红肿的,令人生怜,身子跟着张家婆婆的动作一晃一晃。

“那你为什么要逃走?”张家婆婆又问。

昭昭不回答了,她把头转开,看向窗子外面,盘山公路上依然有车来来往往,一辆辆从这边那边开过来,经过这个村庄,又开远了,在山这头那头不见了。

昭昭是哑巴的传闻过不久就没人再提起。她会讲话的,那天一车厢的乘客以及售票员和司机都能作证。谣言不攻自破,其他人在听说昭昭不是哑巴之后纷纷发出了惋惜似的叹气声,这个有趣的谈资就这样无情地被剥夺了。不过他们仍然在茶余饭后谈论昭昭,在不同的场合一遍又一遍绘声绘色地描述那番公交车上的撕扯和角力,传到最后,好像整个村庄都亲眼目睹了一般。

当这个故事被讲述到所有人都烂熟于心时,这群山之间又迎来了另一桩从南洋运来的喜事。谭家的大儿子三十好几,没有姑娘看上,也托人从南洋做了一桩昂贵的媒。很快,昭昭就成为了那个旧掉的新娘,没人在乎了。大家都开始传说起新南洋女的身世和样貌来。

日子临近,谭家为做热闹请来一个戏团。

在那片地方,戏团就像西方中世纪故事里的吉普赛人一样。他们居无定所,开着车带着一箱又一箱的道具。有时候他们也会贩卖一些东西,从外地带来的玩意儿,成为新鲜事物的传播者,因此格外受欢迎。一般演出时,东家有什么样的地方,他们就住什么样的地方。戏团的男人们好安排,都住在宫庙的厢房里,多的人在戏台上铺个大通铺也可以草草将就。戏团的女人们被安排到了谭宅,住不下,一个坤旦落了单。大家商量一通,决定让她住在张家。婚宴前晚张家的男人都要到宫庙里去帮忙,她正好可以同昭昭挤一个晚上。

婚礼前一天,谭家提前摆了几桌酒席答谢那些前来帮忙的亲友。女眷们都提前到了,在厨房里帮忙,昭昭也被张家婆婆带去搭把手。

自从上次的公车逃亡失败以后,昭昭自知她让张家成为了整个山谷间的谈资和笑柄,反而做事情勤快起来,脏活累活都帮着张家婆婆分担。张家婆婆见状,也没再责难昭昭。女眷们都说张家婆婆这是逢凶化吉,是临水夫人保佑的好福气。

夜幕低垂,谭家让戏团子今夜里开一场戏,明天正午再开一场。宫庙里往日清净的大厅和天井此刻坐满了人。那个坤旦站在戏台上,被众人围捧着,用方言唱一段经典曲目。从窗户看出去,昭昭听得半懂半不懂。

戏罢,张家婆婆让昭昭到后台去把坤旦先接回家。

昭昭掀开后台的帘子时,阿鹊身上还穿着戏服。她的面前放着一盆水,脸上刚刚卸好脂粉的模样。见到昭昭,阿鹊愣了愣,大概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样貌。她问昭昭:“你就是张家媳妇?”昭昭点了点头。

“那你等我一下,我换好衣服收拾收拾就跟你回去。”

她的语气一蹦一跳的,乍一看是一个活泼的人。笑起来两颊有浅浅的酒窝,眼睛弯成两个月牙。摘下假发,阿鹊把头发绑成两股麻花披在肩上。看不出具体年龄来,大概和自己相差无多吧,昭昭想。

两个女孩走在夜里的盘山路上,隔老远才有一盏昏黄的路灯。起先没有人说话,阿鹊看起来有心事一样,不停揉捻着自己的辫子梢。昭昭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没有多言,四处窥探着夜晚的景致。

走到一半的时候阿鹊问道:“你家里有什么吃的吗?我有点饿了。”

“我一会儿去厨房给你煮一碗线面?”昭昭的普通话里带着一股浓重的南洋腔调。阿鹊听出来了,其实她一开始便猜到了,只是当下更确定了一些。

阿鹊活泼的语调忽然沉下去,摆着手道:“不麻烦了,不麻烦了,我带了一块雪片糕在包里。”

说完,两个人再陷入沉默。那时已经很迟了,但还未及午夜。群山之间的鸟儿发出悦耳的鸣啭,山间积水的低地此起彼伏着蛙鸣,环抱着的山脉围住了头顶的星空。那晚没有月亮,夜幕里的群星闪耀着,像是一块布景,被连绵的山峰割出一个波浪形的边。再往下看就是漆黑的群山了,如果不是风吹过漫山的毛竹发出飒飒的声响,会不禁以为那是比星空更深不见底的黑暗。初来时,这种想法给昭昭带来了极大的胁迫感,令她怀念起南洋那一望无际,最后变成一条直线,沉进海平面里的星空来。

回到张宅,昭昭拉亮了客厅里的灯泡。

张宅里里外外还都是泥地,连石砖都没有铺上。张家原本打算在这个秋天铺上大理石或者水泥的。但两口子的所有积蓄都没了,一大部分付给了媒人,还有一部分进入了昭昭父亲的口袋。“没关系,再忍几年,等你的娃生了,咱们就把地都铺上,让娃开始学走路。”张家婆婆这样说。

昭昭将阿鹊领到自己的房间,家里所有的桌椅板凳都拿到宫庙里去支援谭家的喜宴了,只好请她坐在自己的床边。昭昭安置好阿鹊的东西,就出去打点洗漱用的汤水。阿鹊坐在原地环顾四周,床的正对面有一个半人高的橱柜,上面没有电视机,而是凌乱地放着一些杂物。桌子后面是窗户,有块玻璃可能碎了,窗棂上钉着一块花花绿绿的防水纸。她对那张花花绿绿的纸起了兴趣,走过去仔细看。原来是地图上剪下来的一角,上面是几百公里外的一个更南边的省份。

昭昭回来了,腰间挎着一个洗脚的木盆,另一只手提着热水壶。

她半跪在地上,把热水掺进木桶的冷水里,帮阿鹊脱鞋。阿鹊顺着她的动作抬起脚,随后她小声问昭昭:“你是被卖到这里的吗?”方才活泼的阿鹊此刻变得小心翼翼。

昭昭起先是愣了愣,捧着阿鹊的脚停在半空中。随后她点点头,喉咙里嗯了一声,将阿鹊的脚放入水里。阿鹊涂了十个红蔻丹的双脚沉入水底,像是十颗恍恍惚惚的樱桃。水波荡漾着,倒映着头顶的灯泡。两个女人的面容在水面破碎,竟有种温润美好的模样。

“你来多久了?”阿鹊接着问道。

“不久。”昭昭平静地回答,没有要接话的意思。除了张家婆婆,她很少和其他人说话,平常的交流都很少,更别说谈天了。

洗漱完毕,阿鹊躺进被窝里。昭昭也换下衣服躺进去,半起身子拉灭了灯泡。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窗外,朦胧的白光透过窗子打在地上,照出五个方形的格子,有种清冷的意味。还有一个方形格子被防水纸挡住了,月光被拦在上面,像是那片地图本身会发光一样,边界铁路以及蓝色的河流线都变得格外清晰,像是一个皮肤通透的人手背的脉络。

昭昭又起身,走到窗边,唰一声拉上了窗帘。房间陷入更深一点的黑。

“你没想过要逃走吗?”阿鹊躺在床上,撑着一边脑袋问。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她挑起话题,试图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可能和天气有关,这个夜晚有点沉闷。

昭昭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躺进被子里。她背对着阿鹊,缩成一个球形,环抱着自己的双膝。良久,两个人没能睡着。阿鹊能听见昭昭的呼吸声尤其混乱。到了深夜,她感到昭昭的身子一抽一抽地,像是在哭泣。

“你怎么了?”阿鹊在黑暗里问。没有回答。

“你怎么了?”她又问了一遍,把一只手搭在昭昭颤抖着的,冒出冷汗的肩膀上。阿鹊的指腹感受到一阵黏黏的冰凉。

“我想逃走……我逃不出去……”昭昭的声音随着抽泣起伏。

“你想回家吗?”阿鹊轻声问,靠昭昭近了点。后者摇了摇头。

“那你想去哪里?”阿鹊不明白。

昭昭顿了顿,可能是因为对方不是这群山之间的一员而更加容易信赖,又或是她在阿鹊身上,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她慢慢坐起来,掀开被子走到地上。阿鹊也半起了身子,她不知道昭昭要做些什么。

后者走到窗子旁边,掀开了窗子的一角,露出了那张微微发亮的地图。

“这里。”昭昭指着地图中心的城市。

阿鹊问:“去那里做什么?”

昭昭回答:“去……去找我丈夫。”

“你有丈夫?”

“嗯。”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讲话了。空气里有一阵看不见摸不着的哀伤泛滥开了来,在两个年轻女孩中间。昭昭站在窗边,晚风从窗户缝隙里渗透进来,仲夏夜也有股凉凉的寒气。阿鹊一手撑着脑袋,躺在床上,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昭昭。

“其实我和你一样。”阿鹊说。

“和我一样?”昭昭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阿鹊。

阿鹊解释道:“我是被师傅买来戏团的。”

昭昭的音调亢奋了一点,像是在另一个星球看见了自己的同类,她道:

“那你也想逃走吗?”

阿鹊却摇了摇头:“不,我不再想逃走了。”

“为什么不走呢?”昭昭失望一样在床沿坐下,戏团四处去演出,阿鹊要逃走,肯定比昭昭容易许多。

“我可以走。”阿鹊摊摊手,又接着说:“可是去哪里呢?师傅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是他从人贩子那买来的。”

昭昭问道:“那……人贩子呢?”

“我找过他,听说他是被人当街打死的。我又找到了他的坟,坟不会说话,我也不能回家了。就又回到戏团演出,我只会这个。”阿鹊说得很轻松,耸了耸肩膀,像是在重复从别处听来的见闻。

站在窗边的昭昭愣在原地,她的悲剧被阿鹊的悲剧冲淡了一些。阿鹊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只鸟,但是她没地方着陆,只能一直飞着。

阿鹊又道:“我羡慕你,至少你有家可以回。”

昭昭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点了点头。她又起身,越过窗户看向被月光盖上一层薄纱的群山。

过了一会儿,昭昭听见身后的阿鹊长长地叹了口气。

后者好像在刚才的十几秒内作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她道:“我们戏团的车明天晚上离开村子,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们可以把你送到县城。”

昭昭猛地转头:“你会帮我离开?”

她的语气从未如此欣喜,两只液化的眼睛完全没了困意,紧紧地盯着阿鹊,不肯松开,好像只要眨一眼,她就会凭空消失一样。昭昭急急地走近两步,双手按在床沿上,又确认似的问一遍:“你真的会帮我?”

阿鹊点点头,她抓着昭昭的手臂又道:“但是你一定要找到你的丈夫。总之我们能回去的人得回去,你说是不是?”

她淡淡的反问句里有一种不甘,但又不得不的妥协。她提出了一个没什么逻辑的要求,把自己的执念寄托给了昭昭。

次日接亲的时辰到来。烟火在白日的山谷空中闪烁着白光,地上的鞭炮炸起一团团白色的烟雾,周围的大人捂着孩子们的耳朵四处躲藏。几大袋的喜糖从面包车上提下,逢人就抓给一把。行人笑着敞开自己的口袋,塞得鼓起来。

女眷们在厨房里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煮点心。张家婆婆坐在灶台前的小竹凳上看着火,手里打着一件绿色的婴儿毛衣。她干着手里的活,时不时地往灶膛里添一些柴禾,两根纤细的钢针在她的手指间飞舞,一圈一圈缠绕。昭昭不知道那毛衣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的,等她注意到,毛衣已经有了婴儿大小的形状。没人比她更清楚张家婆婆在做什么了,她试图用这件毛衣给自己施加压力,好让自己早一点认命。

自从公车逃亡失败以后,张家婆婆没在明面上责难昭昭,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隐蔽的方式来惩罚她。她为她处理伤口,嘘寒问暖,把她当作是自己人。又不时地通过一些动作来时刻提醒她,不管怎样,她始终是张家赎出来的自由身。张家婆婆想让昭昭同时感受到温存和愧疚。前者让她留下来,安心地在家相夫教子;后者打消她再逃亡的念头,成为这群山之间的女人。

但那件绿色毛衣出现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仿佛跨过了某种界限,让张家婆婆看起来要凶恶得多。她想要的东西昭然若揭地摆在了昭昭面前。这让昭昭既没办法直接地去恨,也没办法理所当然地接受张家为她做的一切。如果不是张家买婚,她独自一人绝对没有办法穿过边境,甚至连家门都跨不出去。她也想去感恩,但这件绿色毛衣让她感到被羞辱,就像跳进了一个舒适的陷阱里,转身才发现,所有大门都已关闭。

张家婆婆让昭昭觉得自己是个恶人,一方面利用着张家为她提供的种种便利,另一方面又不愿满足他们提出的愿望,给张家添子嗣。火熄了,张家婆婆没有注意到,顾着锅的昭昭故意不去看她手上的毛衣,弯下腰略过她,又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松针。脆硬的松子在里头爆裂开来,发出沉闷而激烈的声响,像是某种由内而外的反抗。

整场喜宴,昭昭都呆在厨房,帮忙的女眷们是上不了席的。大锅里正在炖着佛跳墙,一笼一笼垒得老高。在灶膛口涌出的烟火和水蒸气之间,女眷们等待着食材慢慢变成食物。她们有的坐在矮凳上,有的在板凳上,连成一排,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谈话间随性地在地面上铺上一层瓜子壳。

昭昭觉得空气很浑浊。她顺着楼梯走到二楼的小仓房,里面是一捆一捆干柴和一些饮料箱子。顺着旁边的木窗户往下看,天井里的红漆大圆桌周围坐满了人,像是一朵朵红色花盘的向日葵。新娘接过来了,正在和新郎一起敬酒巡桌。她也穿着大红色的婚纱,身材微微有点胖。婚纱都是租的,也可能昭昭当时穿的那件呢?陪着自己在田野间奔逃的那件,昭昭这样想。

她双肘撑在窄窄的窗台上,看天井里的热闹。可惜谭家新娘一直没有转过脸来,从昭昭站的角度,只能远远地看到她的背影和模糊的侧面。昭昭还想再一个人清静一会儿。但是张家婆婆已经在下面叫唤她的名字,菜出锅,该上桌了。

太阳再度西垂时,喜宴也就接近尾声。男男女女面目微醺地提着红色的回礼袋走出临水夫人宫庙,互相道再见。有的走路,有的搭上车,然后散得干干净净。直到夜幕降临,空地前的大灯亮起,还有三三两两的谭家人在做收尾的工作。戏团的人也装好了车,那种比皮卡再大一点的车。前面能挤几个人是几个人,挤不下的就跟着道具一起坐在后面的露天车斗上。

车朝着山谷下面开去,它要经过一个上坡,环绕整个山腰,再开上那条出村进镇的盘山公路。等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啪嗒一声锁上那把巨大的黄铜锁,拉灭大灯,暗夜里的宫庙就又恢复到了往常的寂清。

昭昭和张家婆婆也回到家里,一宿没睡的两个男人早就回到卧房里躺下。

“我去仓房拿把谷子。”昭昭道,后院的鸡鸭听见人声便呱呱乱叫起来。

“好,顺便看看母鸡的窝里有蛋没有。”张家婆婆嘱咐。

昭昭应了一声好便走到里屋。她到仓房去用搪瓷碗铲了一把谷子,洒在鸡鸭前面的地上,家禽们一窝蜂涌上来,抢夺着地上的食物。昭昭绕过它们,穿过院子打开柴扉走出去。怕张家人起疑心,她连细软也没有收拾。

站在路边那棵巨大的苦楝树后边等了一会儿,戏团的车如约从前方的拐角处出现。越近,车的速度逐渐放慢。阿鹊自车上伸下一只手来,昭昭抓住,一只脚踩在后轮的挡泥板上,另一只脚跨上去,跳进车斗里。她和阿鹊相视一笑,好像进入了一个保护罩里,这次没有什么再能阻止她离开这里了。

车子刚准备加速,马路边却追出来一个身影。黑夜里瘦小的形状左右晃动,张家婆婆拖着一瘸一拐的左脚,一边手里还拿着毛衣针,挥着手,绿色的毛衣在黑夜里像是一面鲜艳的旗帜。她喊叫道:“昭昭,昭昭,你等等我,你别走啊!”

阿鹊见状,拍着挡板上的小窗户对开车的伙计大喊:“赶紧开!踩油门!”

车开始加速。张家婆婆瘦小的身影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渐渐后退。站在车上,昭昭回想起那天,她追着那辆公车的时候也是这样,由远到近,然后加速地由近变远。像是独自浮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她可以体会到那种被绝望淹没的感觉。此刻张家婆婆是否也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呢?昭昭想。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追在身后的张家婆婆,她感受到了惩罚别人带来的愉悦,让别人感同身受自己曾经的痛苦,多么巧妙。这种愉悦没有持续多久,旋即昭昭又空虚下来,张家婆婆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倾尽所有做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把自己从水深火热里救出来,送到这边,嫁给自己的儿子,在她的世界里,她一直做着对的事。

“你走了我怎么办,哎呦!”

她绝望的声音颤抖着,跟在车后,在车即将拐弯开进盘山公路之前她缓缓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无计可施,她的双手无助地拍着大腿,跪坐在地上,哭喊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哟,张家要绝后了,张家要绝后了!”

周围的邻里听到响动,纷纷提着手电出来。一边他们看着马路中间手足无措的张家婆婆用袖子抹着眼泪,手里还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另一边看着那戏团的卡车开上盘山公路,开进了森林里。

就在戏团的引擎声翻过那个山头,逐渐消失的时候。人们看见昭昭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她回来了,在没有月亮的漫天星斗下,她慢慢朝着这边走过来,搀扶起跪坐在地上的张家婆婆。

“走吧,我们回去吧。”昭昭说。

就在秋去冬来,冬天又要结束的时候,昭昭发现自己怀孕了。

惊蛰那天,张家婆婆到集市上去采买荤素贡品,清蒸了一只家里用来配种的红冠公鸡,在每道菜上都贴上红色的纸条,一盘盘菜摞在竹篓里,用扁担担着,领昭昭上山去拜谢临水夫人。

那天灰色的稠云里打着春雷,整个山谷一派湿漉漉的景象。在这潮湿的南方,春雨并不显得弥足珍贵,反倒像是一层忧伤的网,飘在天地中间,令人浑身纠缠不爽。接着,这些或大或小的雨水冲刷掉冬日植物本就蔫蔫的色彩,搅浑了本就泥泞的山路,留下一番比冬日更加破败的景象,于是在春日人们便格外期待新生命的破土而出。

绵绸的雨左右晃荡着,落在宫庙的天井里。加上南风的天气,朱红色的廊柱上汪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张家婆婆再次擎了三炷香,跪在那里,张口又念开了自己的愿望。她的愿望不多,只希望是个健康的男娃就好,这就够了,她的任务就完成了。但是如果上天眷顾,她希望能看见娃上学和讨老婆,再多一些,她希望能多活几年,看见曾孙的出生。

人总是贪婪的,许一个愿望,就要求更多的愿望。

末了,昭昭在天井里扔下一串鞭炮,火花在雨中绽放,弹开的爆竹切断了原本整齐的雨网,一连串的声音在山谷中间跌宕回响。在这个沉闷的日子里,群山之间男男女女的脑袋都从冬日的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为之一振,像是被惊醒的蛰居动物。

临水夫人很灵验,又是一个仲夏时节,昭昭产下了一个男娃。娃生的很重,昭昭的奶水也很足。张家婆婆抱着白白胖胖的孙子,天天笑得合不拢嘴,满月的时候还隆重地在宫庙里办了一场酒席。

这天,昭昭坐在门廊掀开衣服奶孩子。一阵带有秋天温度的风吹来,她才惊觉这个夏天又到尾声了。因为天气晴朗的缘故,家里的窗子都开了起来。钉在窗户上的地图还在那里,此刻在烈日下反着光,十分耀眼。

山下的腹地正在进行着今年的第二轮收成。打谷机在金黄色的田野间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锄头敲在干燥的硬土上,在群山之间有清远的回响;峭壁上的山泉倾泻而下,砸在底下的黑石上碎成花;瀑布上方出现一小道明艳的彩虹;麻雀燕子啁啾鸣啭,伴着伏在槐树上的知了,演奏出夏末的绝唱。

昭昭深吸一口气,全身心地感受着群山之间的这一切,再呼出,睁开眼睛来。一年多了,她深知自己并没有成为这群山之间的女人。她还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声音,这些刺目的色彩。听到它们在耳边猎猎作响,在眼前熠熠生辉。而不是像其他女人一样,把这些声音和气味当作是生活固有的节奏——因为已经固定在脑海里,便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就像没人会怀疑天是蓝的,也没人会在乎天是蓝的。昭昭始终是南洋女人,她无法感知的是海风里的腥咸,是脚底沙滩的触感,是夜半簌簌的海浪。每个人都是他们所从属的系统里的一部分,是自然的一部分,山脉,或者海洋的一部分。

环顾这群山,它越发像是一个牢笼。而张家婆婆则像是一个侵略者,企图抽丝剥茧地改造自己,让昭昭变得和这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她只有在梦境里才能突破这群山之间的藩篱,回味南洋的景色和恋人的胸膛,感受坚硬粗糙的礁石,欣赏夕阳沉入幽暗的海水里。

还在南洋的时候,昭昭喜欢和阮文一起把渔船开出港口,离岸越远海水越蓝。他们以捕鱼的名义飘荡到群岛之外,这样就能隔绝掉所有嘈杂的人群,把整个世界缩小成他们可以实在拥有的一小方渔船。

那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出海。正午时分,昭昭把压力锅从煤气灶上拿下来,把稀饭装进木碗里。手里还抓着压力锅的把手,她走到船舱边,头探到窗外去对阮文喊:“可以吃饭啦!”这种感觉很奇怪,不用称呼,只有你我,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只剩下两个人。

“来了。”阮文从驾驶室的侧门出来,小船晃了晃。

风从两边窗子穿过,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湛蓝。船舱里很明亮,折叠桌上摆着两碗稀饭,两个塑料碟子转着小鱼干和腐乳块,铁筷子和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你和老爷子说了吗?”阮文扒着饭,他只穿了一件背心,皮肤是黝黑的,长期撒网收网让他的臂膀有着明朗的线条。

“说了,前几天就说了。”昭昭的语气像是在讲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她想以此掩盖自己的惴惴不安。

“他要是不同意,我就把船卖掉娶你回家。再不行,你等我几年,我让母家亲戚带我北上去挣钱。等我挣到钱了,再把你接过来。”阮文一边吃饭一边说,他计划好了一样,是一定要把昭昭娶过门的。昭昭舒了口气,她希望阮文说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他这么说,的确让她感到安心。

昭昭佯装轻松地回答:“你说的什么话,他只是要点喝酒钱而已,才不会管我的死活。”说罢,她低下头扒饭。她也知道阮文说的是不现实的。他们一家子的生计都指望着这条船,把船卖掉,他们一家子拿什么糊口?

吃过饭,阮文停下发动机,不再往外海开了。

天上飘着几朵云,倒映在海面上。海面上飘着的船被阮文和他的朋友用油漆画满了各色涂鸦,主体是一只红色的大章鱼,周遭画着其他海底生物,歪歪扭扭地在旁边写着福字。昭昭和阮文坐在甲板的竹躺椅上晒太阳,面前摆着几根鱼竿,用小凳子压着。阮文把头上扣着的草帽拉到了眼前,仰头靠在椅背上,在阳光中睡着了,响起均匀的鼾声。而昭昭手里正做着补渔网的活计,一钩一钩地让破洞变回完好的样子。

方才虫饵穿在了鱼钩上面,一放下去就有成群的鱼儿围上来,它们都很聪明,从鱼钩的旁边咬破了饵,却不上钩。昭昭见阮文睡着了,探出头把钓竿往上提了提,钩儿都光溜溜地。她也不在乎,把钩子又沉回水下,没有了饵,鱼成堆地围上来又再轰然散开。

坐回到竹椅里,她侧身靠在阮文的胸前。海浪拍打着船身,摇摇晃晃漫无目的地漂泊。像是回到了婴儿时代,母亲的手一边干活,一边晃着床。离开了陆地昭昭才觉得到了安全的地方,船无依无靠地载着两个人漂泊着,不与任何发生关联,就能长长久久不计得失地保存下去。

回程的时候天色已晚,灯塔的光盖过了刚刚明朗起来的北极星,港口周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再近点,人声和嘈杂声也近了,夏夜的港口像是一个巨大的人声鼎沸的火炉,有股燥热的气息。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昭昭和阮文都看到了他们的船位上站着一帮人。六七个的模样,领头的一个穿着花花绿绿的港衫,看见阮文的船开近了便拍拍屁股站起来,顺便唤起了身边的小弟。一群人耸耸肩膀,活动活动筋骨,准备迎接船位的主人。

从望远镜里,阮文看见他们中间卡着一个中年男子。是昭昭的父亲,他的腿被打折了一只,曲着膝盖站不直。昭昭接过望远镜来,父亲身边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阮文不敢贸然靠岸,船在离港口一段距离的地方漂浮着。

“要是他们上船了,我拖着,你跳水,别回头,到渔场后面等我。”

阮文对昭昭说,昭昭却咬着下唇没有回答。

后面的船也陆陆续续要回港靠岸,阮文的船堵在中间,吃了几声骂。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阮文启动发动机向前。船还没停靠稳当,领头的港衫男就一个箭步跨上来,后面的人抬着昭昭鼻青脸肿的父亲也跟着上船,小小的船摇晃个不停歇。阮文见人来势汹汹,一只手护着昭昭往后面退了几步。走近看,港衫男整个人精瘦精瘦的,脸上满是皱纹和疤痕,肩上扛着根甩棍一步步走过来,让人感到无形的压迫和威胁。

他先是慢悠悠地左右踱了踱,故意要人心焦一样。随后甩开棍子指着昭昭的父亲,又指了指昭昭,道:“姑娘,你爹爹欠了一屁股债,说拿你的彩礼还?”

昭昭冷冰冰地道:“我没有彩礼。”

“嫁出去就有了,这不是一个现成的?”他又用甩棍指了指阮文,说着,就靠到前边来,身后的人要涌上来的架势。“再不济,我还有几个兄弟也单着呢。”

领头的甩棍往昭昭的下巴伸过去,阮文一把将其甩了开。他对昭昭大声喊道:“跑!”接着是一声铁器敲击在肩骨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昭昭奋不顾身地跑起来。面前的公路就像绑在山腰上的船绳,一圈一圈不断地向前延伸,一直到无尽的黑暗里面去。昭昭用手拨开前面挡路的松针,后面还追着许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黑压压的叫喊着,赶尽杀绝的模样。她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只是吃力地一直在奔跑,但是怎样努力也不能再快一点了。后面的人却越来越凶猛,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抓捕她,喊声滔天。昭昭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却是没有星星和月亮的。除了面前的这条路,周围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就像夜晚时如深渊般的群山轮廓,紧紧挟裹着她。

紧接着,路也消失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她不小心把那黑暗吸入了胸前,它们在身体里凝固,昭昭失去呼吸。她感受到自己被身后的众人淹没,视角飘向了空中,那群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回去,她在空中的魂魄听到了下方自己骇人的尖叫声。

然后昭昭就醒了,她坐在床上大口喘气,从额头到背后全是细密的汗珠。

和梦里相反,窗外的月光比往常更加热烈,挂在山上的月亮像是一面巨大的银盘子。窗棂边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昭昭起身走过去,原来是地图的一角被风撕开掀起来了,破碎的一角还被图钉钉在窗棂上。夜风灌进来,防水纸反射着月光,一闪一烁。

收获忙季的正午过后,张家婆婆从田地里送饭回来。现在出门前她不用再嘱咐昭昭太多了,家里的事情昭昭都能安排停当。张家婆婆慢慢走近,打开院子的门,摘下草帽,挥了挥额头上的汗水。她看着坐在门廊下的昭昭笑了笑,后者的怀里抱着阿弟。

张家婆婆问:“早上炖的童子鸡都吃过了吧?”

“吃过了。”昭昭回答。

“那就好,我去后头喂鸡鸭,阿弟今早有没有闹?”

“没有,他很乖。”

张家婆婆跺干净了解放鞋上的泥土,走上前廊来,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说起今天的见闻:“今天在田里听十三姨讲,谭家的媳妇想要逃走又给抓回来。现在被关在谭家院子里,由几个妯娌轮流看着哩。”

她一说完,几个画面闪过昭昭的脑海。这一年来昭昭从未见过谭家媳妇,尽管谭家就在山谷的对面。她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件红色的婚纱上。当时她的心思都在谋划着晚上同阿鹊逃走,泥菩萨过江,无暇顾及这位同样身陷囹圄的同僚。一年多来,从张家婆婆的口中知道她逃了好几次,但都没有成功。

“哎,小姑娘想不明白,谭家也是迫不得已。”

张家婆婆要为谁开脱似的补充道,眼神却起了细微的变化。

昭昭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张家婆婆在暗地里夸昭昭“想得明白”。那话里还有别的意思吗?昭昭觉得是有的,张家婆婆又说了一层:昭昭逃了两次,张家也没有把她关起来,是莫大的宽容。她还有什么理由去逃走?还有什么理由不对张家感恩戴德?张家婆婆摇晃着小家伙的手,小家伙浑身上下都是奶味,长的很像他父亲,一点昭昭身上的南洋味道都没有。昭昭看着张家婆婆的动作,头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憎恶。

断奶的那几天,小家伙闹得很凶。真正决定让他开始吃米糊的第一个晚上,吐了昭昭一身子,看见昭昭就哭着要喝奶。张家婆婆只好把米糊和小家伙都端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他同昭昭隔绝开来。那天晚上,听不见小家伙的哭声,也不用起夜喂奶,昭昭仍然在半夜清醒了几次。橘子岭上的橘子就是在昭昭的清醒与睡着,起夜小解和辗转反侧中成熟的。

橘子金黄,刚收完谷子的张家又马不停蹄地从仓房里搬出了板条框和剪子,连夜通知了亲戚朋友来搭把手。清晨五六点钟,晨雾还未散开,来帮忙的人便到齐了。男人女人们像蚂蚁一样涌上山,熟透金黄的橘子一颗一颗被剪下来,连着深绿色的阔叶,一起放进竹篓子里。到了张宅,再用红色的塑料把橘子包起来,打个结,分发到板条筐里。男人们一人举着一筐,在柴油车的后车厢整齐码好,绑上绳子固定住,一车一车的橘子就从那盘山公路被运进城去。

昭昭和张家婆婆还有几个女眷在厨房里顾着煮白粿点心。面汤里有香菇干,河里捞上来的幼虾,柳家后院的番茄和朝天椒,还有早上刚杀的一只全谷鸭子。

那阵子整个山间腹地都荡漾着橘子味的清香,酸甜的味道从每一个被剪断的横截面中间散发出来,钻到每一户人家的烟囱里、房间里,渗进松针顶端的松子里,藏在晨雾的每一滴水汽里,散播着,令人心旷神怡。

夜幕落下,经过了一天的繁忙收成,男人们都响起了熟睡的呼噜声。

窗外的月光依然明朗,那张破了一角的地图被用新的防水油纸替代,月光得以透进来,被过滤成了暖黄的色调。这场收成过后,张家就有一笔钱可以将张宅重新修缮一下了。

到下半夜,昭昭依然没有睡着。没有确切的理由一定要是那天晚上,不过哪天晚上,其实都一样。她缓缓起身,下床穿上鞋,静悄悄地换了衣服,接着俯下身,从枕芯里掏出一小叠钱来。从她怀孕那天开始,张家婆婆便给了她更多的钱用来买菜,一天剩下一点点,就积累起了一部分。这一年她不是什么都没做,她存下了逃亡路上的盘缠。

昭昭轻轻打开门。木门的门枢旋转,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她定住,手心渗出冷汗。转身看看,幸而床上的男人没醒,只是翻了个身子。隔壁房间里的阿弟哭闹了两声就停歇了,可能是做了一个噩梦。昭昭手扶在门框上朝着张家婆婆的卧室看了一眼。她唯一舍不得的,只有阿弟了。张家婆婆以为只要孩子落地就能捆绑住昭昭,但她错了,昭昭作出了自己不得不的权衡。

空气重新安定,昭昭拉开门闩,又从外面虚掩上,走到院子里。凌晨的腹地里已经聚拢起一层薄薄的气体,万籁俱寂,连鸟儿和蛙叫也没有了。打开院子门,昭昭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尽量避免发出声音。

她没有走到公路上,而是绕过张宅,走上橘子岭。她要取那条旧时贩橘的山道,翻过这座山到最近的镇上,那里就没人在乎她是不是南洋人,只要有钱,就能搭上去城里的车。下一步她还没计划好,不过终归是要先离开这里。

走进了橘子林,昭昭的步伐很慢很轻。地面湿漉漉的,泥土里和杂草上的水被踩下去,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在深夜里被放大了,听着有些骇人。白惨惨的月光照在林间,被晨雾稀释,什么都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到橘子林深处,昭昭听到了林外的动静,紧接着张宅背后闪烁起了光线,手电筒的灯光穿进了橘子林里,在林叶之间晃动着,仿佛山下的绿丛之间正酝酿着什么,要爆炸一般。山下传来男人的声音,也传来女人的声音,他们在某个空当一起冲进了深夜的林子里。灯光在林丛之间伴随着窸窣的声响,快速前进。昭昭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但这次太真切了,不像是梦。

“别跑,别跑!”

混乱的脚步声涌过来,昭昭脚下一颤,她意识到这次不是在做梦。她转身飞速向前冲去,橘子和橘子叶砸在她的额头上,身上。鼻腔里充斥着酸性气体,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被风吹向两边。她想起了梦里最后的结局,全身寒毛倒立起来。

昭昭一跑,动静更大。所有手电筒的光线似乎都找到了焦点,一窝蜂跟在她的身后拥过来,男人们的速度到底比她快,窸窣的动静像是要砍倒一整片橘子林。昭昭这次跑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用力,脚下掉落的橘子被她踩得爆裂开,纤细的树枝被她折断。冲出林丛的那一刻,后面嘈杂的脚步声似乎已经贴到了后背。

她看到橘子林外面的景象,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面前就只有一条弯曲的山路,站在路口上一切尽收眼底,她跑不出去的,只要后面的人一出丛林,她就成了众矢之的,被众人围住,然后带回张宅。昭昭的步伐缓下来,大口的换气变成了哭泣,呛到了喉咙里,她这次再失败,张家婆婆是否还能原谅她?又或者像谭家媳妇一样,用一把铜锁关在房间里?她可能永远逃不出去了。

昭昭浑身的力气顿时被绝望抽干,眼前的月亮变成了两个,变成了三个。她踩到地上裸露在外的石头,滚下了一旁的斜坡。一阵翻滚之后,昭昭吐出一嘴草,正准备起来,她瞧见面上方跑过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已经被抓住,视角像那晚的梦一样飘到了别处,注视着被众人围追堵截的自己。

可这非但不是梦,在月光下,昭昭慢慢认出了那个背影。是谭家媳妇。

那张与她相似的南洋面孔在月光底下抽搐着,不停往回看,孤注一掷地向前跑去。昭昭可以体味那种无助,她刚刚才感受过。蹲在草丛里,昭昭眼睁睁地看着谭家的男人们追上她,架着她两边的手臂,拖回去了。她还在挣扎着,双脚乱蹬,不停地朝后面看,那条不停延伸到邻镇的小路。

谭家媳妇在挣扎回头的过程中,对上了草丛里昭昭的眼神。她的哭闹声停止了几秒,讶异地看着草丛里自己的同类,身体依然不停地挣扎。昭昭把食指竖在了双唇上,她便意会了,谭家媳妇一边哭一边对着草丛里的昭昭不停点头,直到她最后再度被拖进橘子林里,哭声也越来越远。

昭昭的耳边响起了阿鹊不甘的声音:“你至少得替我们这些回不去的人回去啊,你说是不是?”

他们逐渐消失在橘子林中,过了好一阵,空气才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除了地上那些混乱的鞋印,这里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而那些鞋印也终究会被雨水会冲刷掉,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听见动静下了山,散开。昭昭才动了动麻木的腿,准备站起来。此时,林间又出现了声响!她屏住呼吸,再次绷紧了脑袋里的神经,会是谁?胸腔里再次狂乱起来的心跳声她自己都清晰可闻。

张家婆婆颤颤巍巍的身影从橘子林里走出来,她气喘吁吁地倚着一棵橘子树,然后又往前走了几步。昭昭往草丛里面缩了缩,张家婆婆一个人上山做什么?

“昭昭?昭昭?”她的手电筒左右晃动着,昭昭当然没有应答。她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跑不远的,我看见你出来了。”

草丛里的昭昭心里一紧。

她走上前来,从昭昭的眼前经过,走更前面的地方去,在地上放下了一包东西。然后对着前面空旷的山林说:“你早晚都要走,走了也好,到哪里都照顾好自己,张家留不住你,这些钱你拿着,有空多回家来看看阿弟。”

她停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等待什么回音,但空气里许久没有动静。随后张家婆婆静默地走回了林子里,手电筒的光芒远了,直到消失了昭昭才起身来,捡起地上的那包钱。

钱拿在手里有些分量,昭昭转身看向张家婆婆来的方向,回想起那句话,有另一层意思:你对张家有恩,但张家也不欠你的了。

凌晨时分昭昭翻过了最后一个山头,她发现在阳光抵达那群山之间之前,先照亮了这里。她眼前的一切都是金黄色的,可以看见村落里的菜市有人开始摆开了摊子,人群像蚂蚁一样挪动,偶尔有叫卖声。

田间的二轮收成结束了,群山脚下的样貌如同她第一次逃亡那般,充斥着点格状的稻茬。昭昭朝泛着鱼肚白的东方晃晃悠悠走过去,打算去搭镇里的第一班车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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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莫名其妙就无敌了

    我,莫名其妙就无敌了

    纪元变动,太荒星吞噬地星,次元风暴顿起,历经千万年,化为九州!今九州大陆,万族并存,魔法、斗气……这些都是存在的。而在那某一日,一个神秘青年从一星城走出,掀起一次次的风波……他叫杨道易?千万别惹他,听说他超凶的!欢迎入群:297093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