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姳妍公主还是没忍住，和张允澜说了许多关于林若姝是事。
本来宫女们已经把张允澜的房间收拾出来了，可是姳妍公主意犹未尽地和张允澜聊旧人旧事，眼见夜深，干脆就留她一起睡。
聊完韩泠泠、林阆、两个舅舅林若逢和林若尘，她们最终还是要触及林若姝。
聊到这儿，姳妍公主的兴致消退了。她不确定，现在是否能和张允澜谈到她的亡母。
“公主说母亲比两个舅舅年长一轮，舅舅们都怕她，然后呢？”张允澜主动追问下文。
既然她自己都想知道，姳妍公主也就不再顾虑——也是，当孩子的，尤其是这种年幼丧母的可怜孩子，总是急切地想要了解自己生命中最亲近最陌生的女人。
“别看你两个舅舅如今文韬武略、光宗耀祖，以前也是调皮捣蛋不谙世事的孩子。那时候你外祖母已亡故，外祖父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整个林家外强中干，徒有虚名。嫡系中更是找不出一人可以支撑，全家的担子都压在你母亲一个尚且年轻的女流之辈身上。她一边要教导弟弟，一边要在贵妃身边承欢，以维持林家名门望族的门面。
我嫁到林家时，已经看出她少年老成、苦不堪言。即便是那样的情况下，她还能分神同情我的境遇，帮助我打理家务，树立威信。那两年我的日子确实好过，与丈夫恩爱互助，也能用微不足道的公主之势帮衬林家。
可惜，先夫一走，镜花水月全成泡影。少了我先夫这样一个男人在家中支持，老公公也没能挺过去，她一个姑娘家更是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说到这里，姳妍公主揉了揉眼角，
“我既嫁入林家，就是林家的人，即便先夫亡故，我也绝没有离开的道理。原本我想的是，和她一个小姑子再撑两年，等两个小叔子到了年纪也就能分担了。可是……呵呵……皇恩难却，陛下在林家最艰难的时候，把我接到宫中，名为安养、实为监禁，叫我一点儿也帮不上若姝。”
她恨不得将“皇恩”二字嚼碎，咬牙切齿地继续说：
“倘大林家，内忧外患，贵妃娘娘人在宫中也是鞭长莫及，这一切，全叫你母亲和血往肚子里吞。你说，谁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要整天抛头露面，周旋应酬……”
言到此处，姳妍公主已经泣不成声，情难自已。张允澜也红着眼眶，静默不语。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经历着全天下人都不可能经历的辛酸，没想到她的母亲曾经也如此困苦。
“为了得到皇恩庇护，她与大公主为伴，处处顺从。外面的人看在簌离的面子上到底会尊重她几分，但同样少不了那些自命不凡的贵妇小姐们的嘲笑孤立。
她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与簌离也未必真情。只要是能帮到林家的人，她都可以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你知道吗，你母亲甚至求贵妃娘娘将她指婚给前首辅做续弦，就为了能让你舅舅们入御学读书。她是多心高气傲的一个女子，若非万不等于怎么甘心给别人做续弦。好在贵妃娘娘怜惜她，亲自帮她求来陛下的恩典，送若逢若尘入御学。你的两个舅舅也争气，年纪轻轻就能被选进内阁做大学士学生。
再后来你母亲做公主陪嫁去了郸虞，你外祖父配享太庙，林家日渐振作……可惜她没能看到这一切。”
张允澜问道：
“为什么皇上会接您入宫？是不是如果您没有入宫，这一切就不一样了？”
姳妍公主看着张允澜的眼睛，悲哀地冷笑：
“你还小，可能理解不了。我即便不入宫，这一切都是改变不了的。”
“林家位高权重多年，贵妃入宫更是增其权势。陛下想要制衡、想要打压，所以林家衰败是他喜闻乐见的。即便留我在林家，也无济于事。只是他小看了若姝，她不是依附父母的凌霄花，而是一棵坚韧的青竹，抗下了能置林家于绝地的风霜。”
“可是，有贵妃姑姥姥，母亲为什么还会这么艰难……”
“傻孩子，贵妃并不是无所不能，她要是过分明显的袒护母族，才是对林家的最致命的打击。何况，她未必……”
姳妍公主突然止住，不再继续说下去。但是张允澜明白了。
贵妃虽然与林家荣辱与共，可是林家适当地落魄反而更有利于贵妃在宫中的地位。要是林家太强盛，皇帝为了制衡，必然会冷落贵妃；相反的，林家处于急难，只要不至于伤及根本，贵妃反而能借此获得皇帝的怜惜。
当年，林家少年一代尚未养成，老一代人纷纷离世，林家在朝野的权势也分崩离析。但是靠着祖宗基业，他们还是能维持根本的。有林若逢和林若尘这两个嫡子，贵妃并不怕将来娘家没有依靠，但是在林家真正振作之前，她不会轻易出手向皇帝求助。让林家保持苟延残喘的状态，一直到林若逢长成，正式接受家族大业，正是贵妃想要的。而这其中，林若姝就是代价。牺牲一个女孩儿，换来林家重振，或许是划算想。这种计量叫人悲哀。
姳妍公主认张允澜做养女，与其说是得到贵妃的授意，不如说是为了代林若姝抚养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作为表嫂，曾经和林若姝共担风雨，所以她也有义务保护林若姝的牺牲换来的新生命。
虽然晚了十几年，但她不会再晚下去了。
“你既然叫我一声母亲，我就会拼尽全力护住你——我、我的母亲、你的母亲，我们都是权利的牺牲品，所以，我不会再让你去做牺牲了。”
姳妍公主用悲哀温柔的嗓音说出这句话，眼神坚毅且沉重。她或许不知道贵妃的计划，也不清楚张允澜这一路所经历的、所寻求的，但是她只知道，她要无条件保护这个女孩儿，弥补曾经离开她母亲的遗憾。
张允澜反握住公主的手，这双手光滑干瘦，并不是真正养尊处优的公主该有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