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后来也没说什么,自娱自乐地欣赏了一会儿张允澜忽变的脸色,也就走了。
烛火摇曳中,张允澜无力地坐到地上,闷闷地抱住双膝。她有些怀念鸑鷟岛上的人,景,物。
窗外有人影闪过,只是片刻,她并没有注意。
次日清晨,张允澜从梦中浑浑噩噩地醒来,这才发现自己就这么坐在地上睡了一觉。浑身酸痛且不说,眼睛还涨涨的,鼻子也有点嗡声嗡气。好在没有头疼,估摸着没有大碍,她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
正当要开门出去透透气,两个小宫女从外面开了门,开口就是“张姑娘”,让她有些莫名的反感——或许只是昨天孟良的所作所为让她排斥宫里人吧。
她直截了当拒绝宫女给她梳洗,自己随便抹了个脸,甚至在两个小丫头央求下才勉强穿上那套水蓝色绣花宫装。衣裙好看归好看,真的穿到身上,只觉得又重又烦,走路都不利索,更别提穿上挤脚的高跟绣花靴子。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只觉得不习惯,不协调。像是一定要给野猫套上金链子。
小宫女要给她梳头,比划着发髻要多高,她只熬到两个骨辫编好,自己上手梳下一撮刘海,就直接赶人走。小宫女似乎没伺候过这么毛躁的人,也许是知道她身份“低贱”,也就任由她任性,自己乐得轻松,麻利的退出房间。
张允澜当然知道自己是不能随便走动的,也就不去讨这个没趣,无所事事地坐在梳妆镜前。
台上只有简单几个配饰,水蓝色的花簪。她到底是女孩儿,不一会儿就开始研究这几个发饰的用法。
既然不知道要面临什么,那就及时行乐吧。
张允澜上上下下调节了一番辫子,让两边头发稍稍立起来,一边夹了一朵水蓝莲花,又在发尾坠上流苏,乍一看,倒也漂亮。她满意地摸了摸头发,又开始捣鼓胭脂水粉。忽然想起东巷那个把自己涂成花脸的傻丫头,她悻悻地收回沾了水粉要往脸上抹的手。
时间过得很慢,她明明觉得自己捯饬了很久,但是朝窗外一看,不过是破晓后片刻。
远处宫墙将视线挡住,只露出一窗朝云,嫣红明黄。葱郁葳蕤的树尚且留着午夜的露水,折射出斑斑点点的光,光打在墙上栏杆上,像是斑驳锈迹,给深宫镀上古老庄严的神秘感。听得一阵风铃脆响,让人暂时忘记自己的烦闷。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看着自己的将军还在门外吗?
张允澜悄悄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别说将军,人影都没有。只有一条蜿蜒到树木深处的路在她眼前铺开。她突然有一种溜出去的冲动。
宫女按时送来早膳,屋子里却早就没了人。正当二人六神无主打算跑出去叫人时,一个男人挡住她们。
“董大人。”二人看清脸,立马跪了下来,害怕得声音都发尖。她二人是派来照看张允澜起居的,现在人不见了,她们难辞其咎。
来者正是护送张允澜入京的黑衣人,董迟。他是女王影卫之首,只听从女皇调遣,身份地位甚高。为人修为高深,手段狠辣,不近人情。二人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一命呜呼。
“不必声张出去,过一会儿将早膳带走。”
二人呆呆的没反应过来,董迟已经离开了。
不声张是要她们假装人没有不见吗?她们不敢多加揣测,在门口守了一顿饭的功夫才进去把早膳收拾起来,离开时步伐尚踉跄。
就在两个宫女憋着一肚子五味杂陈时,张允澜在皇宫里迷了路。
她并非不识路之人,在荒原丛林里都能找到回家的方向,但是此刻,看着七衡八纵的长廊宫墙,只觉得头大。走到一处尚矮的短墙下,她干脆一不做不休,爬到墙头,往下张望。
短墙另一侧是个花园。花园里开满了她不认识的花,只有远处清水湖上的荷叶尚且可辨。正值晚春,花飞花谢,在湖面激起潋潋波光。
一派美景让人着迷,反正没事干,她干脆翻了过去。
团团簇簇的花被她毫不怜惜地压在身下,她起身拍了拍衣服,看都没看被她糟蹋的花草,径直往湖边走去。
快到湖边,透过湖旁花墙的缝隙,她瞥见一个身影,下意识就躲到灌木丛里。那人应当没有发现她,并没有走来。
张允澜微微起身,透过缝隙再去张望,只见一女子背对着她。她所梳的发髻不高,用一只金簪挽住,还留了一半的头发披在后背,黑长的秀发也是平滑柔顺;身着曳地长裙,似红似粉,手挽纱织披帛,如云如烟;亭亭而立,袅袅生姿。
张允澜心下赞叹,这莫不是个公主。
看得正入迷,忽得一阵清风骤起,扑了她满鼻子花粉,心下暗道不好,下一刻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女子转身看过来,估摸着还没有张允澜年纪大,但实为顾盼生姿,含水翦眸流露出一丝疑惑。她站在一株晚桃树下,此刻桃花已经掉落得差不多了,最后几朵也在微风吹拂下徐徐飘零。星星点点粉红花瓣落在她的肩上、发尾,与这美景相得益彰。
张允澜讪讪地朝她笑,僵硬地站起来,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尴尬地挠头,把本来就毛毛糙糙的头发挠的更乱。
少女微微一笑,笑容像是一抹悠悠云彩,叫人舒服自在。如果说孟良的笑会让人误会为慈善,那么她的笑就叫人心生柔软。难道皇宫里的人笑起来都这么有迷惑力吗?虽在腹诽,她依然对这个笑没有抵抗力。
少女好整以待地站着,朝她伸出一只手,似乎在示意她过去。这动作颇为老成,长辈们示意小辈近前来也会这般伸手。王老婆婆这么招呼张允澜过去,多半还会带着慈祥的笑,必是她得了什么好吃的或者是张允澜难得干了件好事。只是
不同的是,之前她看到的手都是干枯粗糙的,这一次,伸向她的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她犹犹豫豫地走过去。
少女在她走出花墙后就放下了手,双手合于腹前,温柔地看着她慢慢挪过来。
“你怎么走到这里了?迷路了?”
少女的声音也如人一般温柔,说话时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让人想一直听她说下去。张允澜看清她的脸,更是觉得亲近。她虽然年纪小了一点,但是气质淡雅,眉眼成熟,单看不算出众的五官合在一起偏偏漂亮得让人很舒服。
“你认识我?”张允澜停在稍远处,没有继续上前。
“怎么不认识,你是我召入宫来的呀。”
张允澜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脸色立马复杂得像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天知道她一路上骂了多少遍面前这个人!
况且,她一直以为女皇会是雍容华贵心狠手辣的老女人,谁知道还没有她大呢!
每年立冬,都会有船给鸑鷟岛运来物资,说是女皇的赏赐,领取微薄赏赐的罪民要老老实实朝女皇亲信跪拜谢恩。那种高高在上给罪民赏赐的形象与眼前人完全格格不入。
“你……”张允澜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了。
“二姐姐,你还认得我罢?”
张允澜像是被踩了尾巴,听了这话一下子更不舒服了。
“张氏没有谋逆之前,是朝中肱骨,张氏大夫人是我母后的陪嫁,你我以前见过。”
不提她都忘了自己幼时是生活在京都的。什么母亲,早就是久远的记忆了。她依稀可以想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抱过她,给她买过小玩意儿。只是,这个女人又很忙,常常是几天都见不到的。
至于这么一个尊贵无比的妹妹,她完全不敢想。
一个女皇认她一个罪臣之后作姐姐又是做什么呢?她想起了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孟良,一下子就冷静下来,眼中有了些许警惕。
二人向望无言之际,远处走来好些人。
为首的男人三四十来岁,强悍精瘦,古铜肤色,不怒自威。后面的有几个侍卫和宫女,还有一个华服女人,孟良。
男人走到女皇面前,不卑不亢地跪下道:
“末将戚锋为得诏令入宫,请陛下责罚!”
这话听着却像是在说“陛下将乱臣贼子带进宫还请即刻处决。”
女皇微微一笑,像是没明白其含义,真的给了个不痛不痒的责罚,
“那就罚将军半个月俸禄吧,将军请起。”
站在后面的孟良不露声色地笑了,似乎是嘲笑戚锋自讨没趣。她上前道:
“戚将军也是关心陛下安危,现在也看到陛下无碍,将军就请回吧。”
戚锋还要说什么,女皇打断了他,“将军,再逗留,另一半的俸禄也就没了。”
看似是个玩笑话,但是可以感觉到女皇在命令他退下。戚锋狠狠地看了一眼张允澜方告退。那些个侍卫和宫女也离开了。
张允澜全程一言不发,被戚锋瞪了一眼,忍不住也回瞪,但是戚锋已经转身走了,也不知看没看到。
“二姐姐,你可不要惹恼了戚将军,他可凶了。”
女皇看到张允澜的小动作,好心提醒。张允澜看过去,感觉她也在嘲笑她。
女皇继续说道:
“既然国师也来了,干脆一起过来吧。”
她衣袖一挥,面前湖面立刻像是被劈开一样像两处退散,湖中央显露出一条暗道,通向湖底。
张允澜吃惊不已,但是看向孟良,好像没什么好吃惊的。她想着修行之人确实见多识广,也不愿意露怯,假装毫不在乎地收敛神色。
就在她转过头调整表情的时候,女皇恰好看向她,看着脑后那两个小辫子,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没等她反应过来,先一步走进暗道。
张允澜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捉摸不透,只觉得头发上似乎也长了小爪子,在挠她。
她缓过神连忙追上前,发现孟良并没有跟上。她站在原地朝女皇喊道:
“臣就不下去了,在岸上给陛下看着点儿人。”
语气轻松散漫,像是和朋友喊话。女皇也不在意,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