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与王曾的丧仪大为不同,范仲淹之死,举国震动,万民悲哭。
范仲淹与富弼,既有师生之情,又有同侪之义,还有亲戚之谊,自然与常人更为不同。富弼将自己关进书斋,不言不语好几日,才熬得眼睛通红地出来,命人将自己手书的《祭范文正公文》、《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快马送去万安山墓地。
晏然并未多加宽慰,毕竟范仲淹身子不爽多年,大家也都有心里预备。何况年过花甲之人,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何必惺惺作态?
倒是可怜闻琴,还未有身孕便要跟着守孝三年,也只有在此时机好生培养与夫君的感情。
“范公是何等的有先见之明,”富弼晚间和晏然一同赏月,看着月亮悠悠道,“当年他在杭州时,子弟让他购置田产安享晚年,结果范公不允。后来他自己出资买了良田千亩,却作为家族义庄,资助子弟进学及婚丧嫁娶,泽及整个范氏宗族,这是何等胸襟。”
“若不是他将官人引荐给父亲,哪里有我夫妻二人如今光景?”晏然想起那性情老者,也禁不住泪盈于睫。
富弼突然伸手将晏然搂入怀里,沉声道:“咱们到了这个岁数,从此后,故人陨落,知交凋零,只有你我了。”
晏然紧紧抓着他的手,“君若不离,妾自不弃。”
又过一年,富弼又认识了个谦逊老者刘沆,此人待新党极厚,主动引荐欧阳修编撰《唐书》,对富弼也是赞誉有加,经常在赵祯面前为富弼辩解,渐渐的,赵祯也便不在意朋党之事。
富弼对晏然道:“我有预感,若我有日能再回两府,定是刘公之功。”
当年正月二十八日,富贵宰相晏殊离世。
作为子女,晏然自然回京奔丧,还顺手带上了小弟晏几道。坐在车上,晏然不禁恍惚,晏殊与自己并不亲近,可也从不曾薄待过自己,在自己的少年时期,更是给了自己最大的尊重和自主。他或许花心,他或许宠妾,他或许在朝政上有些和稀泥,少了些责任与担当。在正史上,甚至还曾经坐视吕夷简陷害自己的女婿。
可至少在她的人生里,晏殊是她赖以依靠的大山,让她能衣食无忧读书识字,让她能够嫁给最出色的青年俊彦,让她在婆家能挺直腰杆,让她能不被旁人肆意欺凌。
“阿姊。”晏几道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此时此刻哭得满面泪痕。
晏然将他一把搂到怀里痛哭失声,她在心中默默立誓,哪怕让这世上少一个浪漫多情、至真至纯的词人,她也要让弟弟成才自立,拥有平安富贵的一生。
“别怕,你还有阿兄们和阿姊,我们一起赡养照顾母亲……”
汴京的晏府,自然车马不绝,晏殊简拔过的人才纷纷登门致哀,送别这个惊才绝艳的传奇人物。除去刚刚离世的范仲淹,韩琦、孔道辅、欧阳修、王安石……
酒肆街头,寻常巷陌,汴京四处有人吟唱着晏殊的不朽之作,“画阁魂销,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居厚、晏崇让、晏几道他们在外头招待宾客,晏然花了大量的时间陪伴在王氏身边,二人并不多语,只是紧紧相依,共同用沉默祭奠那个将她们联结在一起的人们。
晏殊下葬之后,出乎众人意料,王氏决定分家,冯姨娘也不愿继续在嫡母这里讨生活,干脆便带着庶出子弟分了出去。
晏居厚苦苦哀求王氏,一定要请王氏和弟弟一起生活,让他尽心尽孝。
晏居厚原配嫡子,也算是从小养在她身边,晏然与她又交情深厚,最关键的是晏居厚娶了她的亲侄女,感情自然亲近。王氏左思右想,便干脆带着自己亲生的老五、老七与他一同生活。
晏然见晏居厚处理得妥当,又把他叫过来耳提面命了一番,同时也让晏崇让和晏几道旁听,直将几个弟弟训得瑟瑟发抖才作罢。
“父亲已经不在了,你们若不能上进,那便要守成。既然要守成,兄弟不谐自然是不行的,”晏然苦口婆心,“你看看你姐夫,当年被群起围攻的时候,他那好二弟可不是跟着掺了一脚?”
“姐姐你出阁前我怎么没见你这么啰嗦,”晏居厚终于忍无可忍,“我再怎么混账,也不会把侄女推下水之后,还出卖兄弟去讨官做,你且放宽心吧。”
这年注定多灾多难,张贵妃薨逝,年仅三十一岁。
皇帝悲痛不已乃至于几日不朝,甚至不顾曹澄汐依旧在世的事实,提出要以皇后礼为张贵妃发丧,并且追封她为温成皇后。
此事自然引起轩然大波,几乎是同一时间,不管是何党何派的文官纷纷上书,奏章如同雪花一般飞入禁宫。
在此关键时刻,晏然左思右想,还是冒险请求进宫觐见,却不想曹澄汐却否了她的请求,并且命人带了口谕,“我很好,姊勿忧。”
赵祯一旦遇到张贵妃相关之事,立刻乱了方寸,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只可惜,以包拯为首的谏官,以富弼为首的州郡重臣,尽数都答应。
前世不置可否的韩琦都跟风上书,这让晏然觉得诧异,富弼却为她解惑,“听闻韩琦想有个从龙之功。”
晏然恍然大悟,“那你呢?”
富弼淡淡道:“我忠的君爱的是大宋,不是某个人。”
与前世不同的是,不知到底是谁的上书打动了心如铁石的赵祯,最终仍然只是作罢,不过下葬时,还是用了皇后的礼制,并追封了其父张尧封为清河郡王,母曹氏为齐国夫人。
除去一个正式的封号,一切都与皇后无异。
可曹氏家族和晏然这般的手帕交依旧感到满足,活人争不过死人不假,可人都死了,还拿什么来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