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执正月十七,乃晋阳城有史以来最乱一夜。彼时,却唯有月知道……
一队黑衣人刚从皇宫逃至南巷,藏匿在黑暗中。
为首者,怀抱长剑倚靠墙壁,因冬尽时节寒气最是冷冽,身子渐渐已凉得透骨。可是,前有兰陵王人马,后有斛律氏守卫,左右又不见自己的人援过来接应,他惴惴不安,渐渐已如这冷墙苦立,无处安慰。
思想前后,他总觉此事没有想像的那么简单。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被高孝灌guàn寻到了踪迹。以他在此事上严谨,就算遭遇的是大齐战神,也不该如此轻易就被人捕捉到行踪。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呢?
抬头,乌云半遮月,黑气阴沉如霾将下,惊悚无声。
“首领,主君的人援怕是不会来了,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么?”下属低声问道。
他倚着墙壁已沉思半晌。既而冷冷冲他一瞥:“你是怀疑主君,还是怀疑我?”
那人立刻抱拳:“属下不敢!”
他自然知道他们不敢。但他们不敢,不代表他也不敢。主君是怎样的城府与狠辣,他可是一清二楚。他隐隐感觉,他之所以会被困住,就是主君有意在借高孝瓘之手,毁掉自己这支精锐外客。
只是,他没想明白,自古以来哪有军未开拔先斩降的道理?以主君现下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之处境,何以还有心思破釜沉舟,斩草除根呢?
或许,是他多虑了。而眼下这种情形也着实不由他不多虑。
不由自主将那柄冷剑撰得铮铮作响,他喘了口粗气,举目望望月色,五指透着焦虑的强劲。“罢了!生死由命,权且再多等一时半刻吧。”
少时,更鼓又敲。打更人洪亮嗓音由南巷响彻天地。“二更夜阑,万物归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阿姐便与此时跳出与打更人擦身而过。
“鬼啊!”铜锣一阵,马儿嘶鸣,一片飞鸟惊略,天际间的沉静瞬间便被划破。
他迅疾带人隐遁。
阿姐喘了口气,打更人从地上爬将起来,诧异凝视这一脸惊慌的姑娘。
阿姐断断续续道:“大叔,大叔莫喊。我是此次晋阳选秀选出来的秀女,不料,刚到你们这南巷驿馆便遇到了官兵奸污秀女。可怜整整十八个秀女就我一个逃了出来。大叔,大叔,我求你告诉我附近衙门在哪儿,我得去找人救命!我妹妹还在里头,我求你了!你快告诉我,这附近哪有衙门!”
此时,笃笃的马蹄声似风声大作,南巷深处又跳出两匹快马向着姑娘疾来。“站住,你往哪儿跑,你给我站住!”
“啊,糟了!”阿姐闻声便再无瑕顾及其他,狠夹两下马肚,便仓皇逃离南巷。后头两匹大马亦视若无人般迅疾跟上去。
打更人在一旁彻底看傻了眼。待他后知后觉知晓出了大事,人已全然不见了。
“不好啦不好啦,南巷出事啦!出大事啦!”打更人仓皇窜逃。
“天助我也!”暗处的他,终于捉到逃命机会从里头走出,两排夜袭衣如孔雀开屏整齐立于身后。
他向后比了个手势,声音窃而坚定道:“一伍潜到那女子前头引让她去找兰陵王,诱使兰陵王转移南巷巡查。二伍与我迅速往西转移,先行替一伍打通城门。而后,两伍同在郊外的五里亭会合。但因情况紧急,也必须紧急处理。你们都给我听好,一会儿不管你们面前是谁,只要不是主君,就算玉皇大帝来了也要给我格杀勿论!哪怕只剩一人,那人,也必须在今夜宵禁已先返回主君身边。都听清楚了么!”
“是!”
众人心里皆一寒。坚决的声音漫过,寒凛凛几滴银霜自月下树梢浅浅藏于他们发间。夜色,更添了几分瑟瑟。
既而,这两对黑衣人都凌空跃上漆黑的树稍。一行青瓦上下跳跃,一行半隐在月黑天色里,魅影上下翻飞,恍若四处飞荡的夜游神,直至消失在南巷尽头。
……
梦中,紫暮扬长,清水弯瞧着比平日更添了三分寂美。
远远望去,那身玄金衣袍背立于断桥上,晚风轻盈吹起,添了不少如梦似幻之感。一旁茅屋连沃,溪水潺潺,凉夕微寒。
我走上断桥,想看看这个熟悉的男人是谁。
他回眸,微微扬起一抹浅笑。竟一如陶醉在凉夕中的清水弯,恬淡间,夕阳已无限潇洒梦幻。
果然是他,苏袭华。
“袭华……真的,真的是你?”委屈与惊喜化成澎湃海洋,在我心头波澜万状。“袭华,袭华,袭华……”我有无数的话想说,到此却不知该说哪一句。
袭华一直在笑。笑着笑着,便离我愈来愈远了。
“袭华不要走!不要!”我拼命奔去阻止他,内心布满了恐慌,竟忘了这是村子远近闻名的断桥,宽广的很。就这么跑过去,只会有一种结果――
“啊――”碧波沾着银子般闪耀的月光白,灌了我一身。好冷……
我睁开眼,周围正幽暗,两个屠夫般的男人睁着两只门神般溜圆的眼睛凝我。并踩住我的身子让我无力惊恐扭动。
“袭华?哼!你还挺自在,就这样还能做美梦呢?”他们拍拍我已没知觉的脸颊,粗野道,“看不出来啊,你连这点儿苦都受不住,咬起人来竟还敢跟条小母狗似的!说!究竟要不要接客?”
一丝气力都提不出来,意识恍恍惚惚。偏听他们说“接客”我便知道了自己在哪儿。“不,不接……”
“不接?好,你有种!”一个龟爪子扯住我的发,又将我摁进水桶醒神。
窒息,再一次扑面而来,另我不由自主拍打水桶求救。直至恐惧带来的力气被消磨的一丝不剩,他们又将我提出来,手中握着一把尖长的银针,一人摁住我的双肩,一人将银针直对着我的眼睛,狠狠狰狞道:“说!你到底,接不接客!”
我怕,我真的怕。可是,天可怜见,我还见过比这更可怕的事。
“不不……不……不要……”凄厉地挣扎,却连呻吟都没气力。“啊――”
痛苦与回忆,继续接踵入梦。
乌蒙蒙的屋子,八扇木窗咯吱咯吱来回摇晃,纱帐被凛凛冽风撩起。四处皆暗,透着渗人的惊悚。
我胆战心惊走了许久,就是找不到阿姐,亦找不到阿娘。亦不知这到底是何处。
倏然,有什么将我一掀,掀翻在地上。我再抬起眼,竟见几盏明灯亮出一条笔直路径通向前头彩蝶恋花八合屏风。
屏风上似乎还凝着个跪着的人影。
萤火盘旋在我脚踝,似乎所有指引都瞄准了那副八合式屏风与那鬼魅般的人影。我只能起身走上去,伸手打开。
原是一个紫衣女子跪坐着。只是眼望面前纱帘身子僵硬,眼睛一眨不眨,幸亏隐隐可见其发抖,才知不是死人。
我拍拍她,她便回眸,大地无声倒转。
我正惊诧这女子身子未何这般冰凉扎手,抬眼,竟见一张血污与泪混合的脸。
竟然,竟然是我?
我方意识到她死一般的瞳孔里有故事正在上演。耳畔,有声音在回荡。就在我的身后那薄如蝉翼的纱帐内。
我呐呐回眸,只见纱帐内一群美人正被一群恶人追赶。她们拼命奔逃,那恶人却几人为伍轻而易举扑上去扯碎其衣裳。既而,漫天纷扰的求救声,欢愉声,衣裳撕裂声,似大浪卷天,裹着雷鸣般的绝望,令人窒息。
可怜我眼睁睁跪坐那里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又一瓢冷水将我泼醒。我无力抬眼,便又是一瓢冷水。透骨的寒,冷得我不得已清醒。
我回眸去看那泼水处,竟不再是那两个鬼爪子,而是一双阴森森的虎眸。他长发披散在月光内,眸子阴暗到了惊悚。既而,伸手扣住我的脖颈,五指用力一拉,便将我拽至眼前。
我想,我大约死了。这个男人就是地府里来接我回去的恶鬼,便遂了他的意,不反抗了,也反抗不动了。
可他偏阴森森道:“莫出声!否则,我就杀了你!”
我茫然。他一松手,我便又倒了下去。
他却捏起一根银针,又将我扯上来。
我吓得一抖,“不要。求你,给个痛快……让我死,让我死……”
他却道:“临死……临死之前,帮我,帮我把伤口缝合……我一个人,做不到。快……快些……”话落,他松了手,我又砸在地上。
我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此时只知拼力向后爬,刚挪动一步,那人道:“站住!”
我便僵住,他趁机扯住我的腿往身边一拽,“我看你敢跑!”
他将我逼急了,我抱着求死的心恶狠狠回眸看他。不防,借着那柔亮的光发现,原来,窗下瘫坐的竟是个满身血污的伤重之人。尽管他黑衣黑靴黑发,但沿着那扇破旧的窗沥沥拉拉的血,依旧可见明明白白的渗人。
想来,鬼爪子们累了。可是,偏趁他们累了的空挡,窗口又跳进来这么个人。
我转身坐起来,他伤口最密集是在左肋,右腿却同样有一块血肉模糊正在淌血。匕首上的血更是在肆意往地上侵染,借着天赐的一把月光寒,那双空洞而迷离的眼正在努力地眨。“母……母亲,母亲……”
他似乎已到了迷糊边界,从怀里掏出几包药粉伸给我道:“母亲……救……母亲……”
我静默了。
四周静得将这声“母亲”清晰了数倍。既而,重重落在我心口上。
我也想我的母亲。从小到大,我都没离开过她。从小到大,她都没让我这么冷,这么疼,这么恐慌。
手心砸下两颗泪,我才知晓,原来,我连哭都忘了。这些泪珠让我认识到那如梦一般的真实。芊芊真、阿姐真、秀女真、袭华亦真。
就连此刻躺在窗下,不知死活的半死人,亦真。
我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一切,亦真。
我无力爬过去捡起那三包药沫与银针。才发现,指间月光朦胧如雾,凉凉的,便看向窗外高挂的弯月。
看了许久。
既而,跪在那儿哭,哭得撕心裂肺。
可怜,孤独和彷徨,恐惧与无助在眼泪中升腾至了极处,难以置喙,亦非经历而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