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朦朦胧胧受疼,咧嘴哼唧着。
我又把头给他转回来,捏开他的嘴一勺一勺地灌。他咽的颇快,喂完,擦却残渍,我用湿帕敷过他的眼睛,他方才缓缓睁眼。
猫眯般清澈的眼眸冲我迷惑地眨。我不大敢相信,他不是长了双杀气腾腾的虎眸么?几时变得这般清朗干净了?
他看我凝他,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虚弱道:“这是什么地……”
我“蹭”就是一拳。
“混蛋!你以为受伤就了不起啊!你凭什么吓我?凭什么支使我?阿娘都没支使过我!你掐我!你轻薄我!你受伤了不起啊!我还受伤了呢!呜呜……你这个混蛋!败类!无耻之徒……”我又拧又掐又打,边打边委屈地哭,本来就没气力,这一哭就更没气力了。
他胡乱拽住我的臂,“你……放肆!”我又是一拳。
只待他反应过来,我擦干眼泪哽咽道:“我身陷囹圄,却还要被你逼迫,打死你也该!”
他迷惑怔了怔,仿佛到此方想起发生过何事。
我身子疼,闹不动,便换了一副正经面孔抱着腿坐。“你是谁?为何被人追杀?”
“是你救得我?你是那晚的姑娘?”他竟反问。
“废话!”我冷屑道,“快说,你是谁,为何满身是血!”
他看了看窗外景色,回眸小心翼翼道,“我,我只是个普通人。”
“哈!”真正普通的我不由好笑,“那不普通该是什么人?”
他方知自己失言,眼睛来来回回转着,断断续续道:“姑娘误会了。我是说……我本家并不是这儿的……我家在洛阳……我在大户人家当随从。本是……本是随主君来这里做生意,不想,晋阳风气这般混乱,初至,就遇到了贼寇。嗯……主君要我帮他引开贼寇,可是贼寇人多……我人少,没能跑掉。”
见他说话如此费事却还要努力回答,我本不想为难,奈何阿爹常告诫我们,这外头的人,尤其是这等黑衣人,最不可信。
我故意道:“你诓谁呢!”
他铜眸又转转,显得那般无辜,“没诓谁啊?恩公觉得我在诓你么?”
“好!若你说的都是真话,你敢用你母亲起誓么?”
他又怔。
“哼,不敢了吧?”
他抿唇干笑:“那晚,我并非故意冒犯,我以为,我碰上了鬼。”
“你才是鬼!”我怒道,浑身上下内外皆疼起来,不由捂住心肺,“我才是碰上了鬼!”
他方察觉,“姑娘身子不爽么?”
我平缓过来道:“你才知道么?你不知道你拜托了什么人救你么?就在这间屋子,我被人扎针!殴打!水浸!你倒好!一来就掐我脖子,还恐吓我,不拿我当人!”
他十分抱歉道:“我我也是生死关头,失了分寸。对不起。”
我冷哼:“那些不论。你不必绕三绕四,到底不敢发誓吧?”
他忙道:“我发!我发!若我说了谎话,便叫我没娘!”
我方满意。
“我再问你,娶了几房小妾?”
他又一怔,颇为惊诧凝我。
我冷冰冰盯他:“这还用想?是算不过来了么?”
他眼底擦过一丝精光,嘴角轻轻上扬,“姑娘说笑了。在下还未有妻又哪来的妾呢?若姑娘有意让在下报恩,在下从命便是。”颔首,便脸红起来。
我没反应过来,心想他怎么突然脸红了呢?后知后觉,立即上手打他,“你想啥呢!赚便宜没够了是不是!”
他忙捂着胳膊茫然:“那姑娘为何问起在下家室啊?”
“我不问你家室,怎知你是不是个禽兽!”
他更加迷惑,“这跟家室有关系么?”
我道:“当然有了!”
他又眨动迷蒙的眼,“哦,那我这没家室怎么算?”
我不解,仔细打量他的年岁。“你怎会没成家呢?阿爹照你这岁数都生我了!”
他想了想,“嗯……我未婚妻跟人私奔了……”
我心口咯噔一声,“什么?”
他干干道:“要不,我再用我爹起个誓?”
我纳闷极了,不由又打量他一番。
他怎么比我还惨呢!不由同情起来:“罢了罢了,相信你了!”
他挑眉,悄然抿出一抹得意地笑。
我有些不落忍,叹息道:“你知道这是哪儿么?妓院。”
他诧异一愣。
“你说你倒不倒霉,据悉,这里八百年不会有人来一回。就那么一回,让你赶上了,也让我赶上了。”我幽幽地叹。
他又是一顿,眼神稍稍有些凝重,“听口音,姑娘亦不是本地人,从何而来?又因何流落至此呢?”
我诚然道:“我家乡在邺城边儿,我姓郑。名字就算了,在这里,我也不想提及我的名字。你呢?”
“我?”他想了想,“在下姓杨,小字那罗延。”
“啊?这么长啊?”
他涩然笑笑:“在下父亲取的,是长了些。”
我自觉记不住,便粗糙道:“那我以后就叫你杨兄好了,反正你是比我大。”
他含笑点头,“那姑娘现下是这里的……”
“妓女么!你可以直说。不过我是不会接客的,你也不必多想。”
他便了然般点点头。不过,想了想又蹙眉道:“姑娘家址明明千里之外又如何会沦落至此呢?莫非也是受了民间选秀之牵连?”
“嗯。”懒懒回应罢,我方觉不对。“嗯?我们尚不认识,你竟晓得我是受选秀牵连?”
他显然一噎。仔细想了想,“那是因为……因为我逃命时正巧碰上个同样逃命的女子,我听她讲的。”
“逃命的女子?”我神经一紧,立即伸长脖子问,“是不是上身白色羊皮,下身红色棉布裙的姑娘?”
他诧异:“你认识她?”
两行激动泪掉下来,我来不及擦道,“她是阿姐!她是真正的秀女。你在哪儿见的她?她可有事么?”
“她……”杨兄想了想,微笑道,“她……应该没事。她逃出来时,身后确实有人追她,不过这几日陛下驾临,每个街道都有官兵巡逻,她应该出不了事。”
“官兵巡逻?”我又一吓,慌乱不已,“官兵不行,官兵沆瀣一气!官兵不行!”
看我急得冷汗都要下来,他忙解释道:“不是,姑娘,你冷静。好官!绝对的好官!放心,你姐姐一定没事!”没事二字他说的颇重。
“当真么?你可别唬我。”
他正病着,气息有些提不上来,狠狠喘几口气道:“我发誓,当真。”
我这才放下心来,不由叹了叹。
他又偷瞄我一眼,偷偷一笑。
我不好意思道:“你适才说救命之恩,我这个样子救你,也算天大恩情了吧?如若让你报答,你肯应么?
他挑眉:“但说无妨。”
“好。那我就直说了!我答应救你出去,但你也要负责救我出去,并和我一起找姐姐。三个月为期!如何?”
“就是骑马逃跑那个?”
我坚定点头。
他欣然道:“好。”
我知道他一定会应,却没料到他能应得如此爽利。
“好?你不用再考虑考虑么?我应该不似你想象的便宜,照你眼下光景,你能赎的起我么?”
他微笑:“不妨事。”
他越这么说,我心里越不踏实。毕竟在我这等穷人眼里,钱财乃生死大事。若不是因为钱,我也不会被逼良为娼。“可你不是没娶妻么?你救了我还有钱娶妻么?不会后悔么?”
他却显得听怔了,想了一想道:“那我……考虑考虑?”
我这才满意:“对,你好好考虑考虑。”
他便避过头像模像样地考虑着。然,他这一考虑,倒令我心焦起来。
我看看窗外天色,累得很,着实想回去睡觉了。不由道:“要不我陪你一起想吧?”
他方道:“我是这么想的。我受了这么重的伤,要是被旁人发现只有两个下场。一,是交到官府。二,留在这里做奴。我可偏不喜欢在妓院当奴。”顿了顿,他又道,“若你养我呢?无非就是憋屈俩仨月,一旦我伤养好再翻出去都可。嗯,我想好了!让你养我。”
我凝眉:“你这个人怎么竟说些没用的,我是让你考虑钱!赎我得用钱大哥!你逛过窑子没?窑子可费钱了!”
他怔了怔,竟憋不住失笑起来。
我道:“有什么可笑的!”
他蹙眉:“姑娘!你再贵,贵的过救命么?自古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大不了,就……娘子不要了!田产房产都不要了,姑娘救了我的命,这些身外之物能算什么。”
我这才高兴。“可你说的啊,我们拉钩,你既答应了我,倘你不兑现,也不必等老天罚你,我自会化成厉鬼,缠也缠死你!”
他又噗嗤笑出来,似乎我的话真这么好笑。我着急道,“我是认真的!”
他赶忙正正神色,与我小拇指互牵盖章。既而又挑起眼尾看我,“姑娘这下可满意了?”
我得意一笑。“嗯。你放心,话虽这么说,若那老鸨真狮子大开口,我也不会让你卖田产,卖房产。等我出去了,我会让你找阿爹救济。我爹娘都是明事理的人,定不会让你太为难的。自于娘子么,大不了,委屈委屈,当个上门女婿!困难肯定有的,但是断然不能让你娶不上,你放宽心!”我拍拍他的肩,尽量安抚道。
他却又挑眼尾抿笑,“哦?那万一呢?万一你就这么贵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谁肯收我当女婿啊?”
我有些不耐烦,“哪有那么多万一啊!别乌鸦嘴。”
他无辜道:“你不也说窑子很费钱么!听你这么说,怎不叫人发愁啊!这可怎么办呢?”
“哎呀,真有万一我嫁你!多大点儿事!”这人可真磨叽。
他挑眉,“你?”
“怎么?你还嫌亏啊!我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嫁你二十七八老大哥你还不满意啊!”
他眼睛又闪一丝精光,“满意!满意!”
我深喘口气。跟他说话,竟说得浑身累疼。
“那既要长长相处,就不能唤小恩公姑娘了。”他眉开眼笑看着我,似在等我示下。
我想了想:“也好。那你就叫我银牙吧,我以后就是这所妓院的银牙了。幸而这儿的老鸨不知我心同我打赌,准我三个月不必接客。我们就抓这个机会,一起加油!”
他却蹙眉迷惑,“银牙?”
“啊,怎么了?”
他眼珠子又转转。“啊……没什么,我是觉得怎好唤你妓名呢,你又不愿做娼女。”
“哎呀!”我真嫌他啰嗦,眼看日上三竿了!明日还要上工,他竟还要同我闲扯。“那你爱叫啥叫啥吧!现在赶紧想想,我还需给你备什么,往后这就是你的窝了。我以后只能在这个时候来看你,免得叫人发现。”
他顿了顿。神情突兀变得尴尬,“这真要我讲,我就真不客气了。差了……衣裳……恭桶。”
脑袋轰鸣一声。我怎把这茬给忘了!
吃喝拉撒睡……
看来,今后有的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