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姑黠笑:“既是月娘赐你的字,自有她一定道理。为人处世首要知轻重,懂变通。在这里,什么天理王法都是月娘定下的,故,她是首位,不可本末倒置。其实,我想你最能明白,不然,就想想你身上的伤。”
我不由抖了抖,战战兢兢道:“是是,银牙明白。”
京姑轻蔑一笑。
这时,回廊上传来莺鸟转啼般大片笑声,我忙回头去望,原是大群的姑娘正潮水般走来。个个婀娜身段,五彩斑斓。
她们坐上美人靠,倚在亭柱前,妩媚动人,年纪轻轻。仿佛明春内一隅花园,她们是一群暖蝶蜜蜂,赶走寒风凛冽,驱尽了荒芜摧残。
这世上,当真有这么多美人么?
这么多美人。看着她们,想着秀女,我心里难受得厉害。
京姑又道:“这是美人望春。寄望于这俯身一瞥能牵动门前过客进来消遣。若你做了红妓也要去望春的。”
我绝望地苦笑,恍恍惚惚道:“是,银牙明白。”
入暮后,各色各样的男人走进西瑶春阁。老幼俊丑,淫淫荡荡,被一个个女人牵走。我躲在帷幕后,看见酥香软玉怀抱中处处不尽谈情说爱,把酒言欢。千盏烛影,叠叠高挂,锦绣华美斑驳着虚伪谄媚,得意放纵。若不是瞧清了里子,竟还真以为此乃一笔浓墨重彩的极乐人间。
放下舞池维帐,我孤零零离去了。
回到旧柴房,杨兄正闭目困觉,开门声只略微重了些,他便醒了。
眼睑瞧我略略一挑,不经意划走一丝潋滟。
我将带来的饭食与木炭都在他身边搁下。“饿坏了吧?对不起,这饭食放了一日凉透了。我寻摸了半日,也只能找着半壶热水。你先将就着吃馒头,待晚上烧些碳火暖和些了再吃别的。”
他接过馒头,有些诧异。“嗯?不是说饭菜都冷了么?馒头为何是温的?”
我红着脸沉默。他怔了怔,恍然大悟,温柔一笑:“谢谢阿郑。”
我勉强一笑,“今日觉得怎样?身子可还烧么?”
他摇摇头,摇的有些敷衍。我想了想,“闭上眼睛。”
他虽觉得莫名还是从了命。
我缓缓帖住他的额,感受他传来的体温依旧微烫。不由叹气,将手搁在他额头上冰敷。“唉!好像还在烧,是不是衾被薄了?”
他眼神僵的厉害,怔怔的,“不……不冷。”
这眼神,令我起了一丝微妙。
我忽想起京姑说的一句话。“男人看女人有时就像看待美食,你可能勿需做什么,只要让他瞧着,离他近些,你的一频一动都会让他把持不住地饥饿。你要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想到此,我故意往他脚边坐坐,离他远些。
他干咳了咳,“你手怎这么冰?是不是冷得慌?”
我搓搓小腿,故作坚强一笑:“正房里都烧着暖炭,不适宜穿太多。我一路过来是着了些风,现下好多了。”
他眉头轻蹙:“既这样,你赶紧回去吧,你身上有伤,若再着了风寒,可是没人心疼的。”
心疼这两字,戳了心口一下,我抬起眼睛看他。
不想,这一眼另他洞察。
他诧异道:“你受委屈了么?”
我想了想,咽了喉底那腔泪。“没有。我只是在想,这冷气候还会持续几日,用不用找些干爽的布料给你做冬衣,免得你病上加病。”说着,喉咙刺激内腑,无力且痛地咳了片刻。
他默了默,“难为你了。因为要学习妓道,见了许多女儿家不应该见的,十分难过吧?”
我淡然一笑,“不妨事,我受得住。”
他亦沉默起来。两处黯然,周围便显得十分静谧。
我又看他,“杨兄,我可以问你个问题么?”
他道:“你讲。”
“你做过嫖客么?”
他一怔,眼睛眨了眨。“没有!”
“那你会当嫖客么?”
他又斩钉截铁道:“不会!绝对不会!”
“那你懂得嫖客么?”
他迷惑不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我也不知。”说着,泪竟掉了两颗。
杨兄一怔,“怎么还哭了?”
我讲不出来。不止是女儿家隐晦令我讲不出,那些话,已被秀女与妓女的分别情景,止于唇齿。
杨兄看我闷头难过,温柔笑了笑:“心里难受的话就哭吧,就算安慰不了你,听你诉诉苦也是好的。好歹,你也唤我一声杨兄。”
我看着他,“我想阿娘了……”
他一僵。说出这几个字,像点了穴,泪水止不住的流。“阿娘此刻定在家里想我,想阿姐,阿娘若知晓我跟阿姐遭遇了不测,定然要疯的。学了又有什么用?就是给那些肆意轻贱女子的男人轻薄用的么?那我宁可不学!”
他眨了眨眼,默了默。
我知道自己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抽噎着:“对不起,本来,本来不想发脾气的。你就……当我胡闹了……别放在……别放在心上。”
他尴尬笑了笑:“我不要紧,你哭你的。”顿了顿又道,“嗯……我不会安慰人,你若有牢骚,可尽兴发泄。”
我又呜咽地哭。
杨兄道:“要不,你骂一骂,是不是骂一骂会好受些?”
可是,我却骂不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世界如何忽而便成了这样。这般虚伪,男也虚伪,女也虚伪,我们竟是这般无力,渺小。
“阿郑,你真的这么爱你姐姐么?”
我擦干眼泪,回眸不解。
“你可以为她生为她死?”
我更加不解,“她是阿姐啊?难道你不会对你阿姐如此么?”
“我没想过。”
“我从前亦没想过,你说关系,我只能讲血肉同胞,小事上也争吵。我只是想着,横竖我是家里最不成器的,或许我出事,他们伤心会少一些。”我诚然道,“可是,若说光是为了她,也不全是。我其实是个既没恒心又懦弱的人。我怕死,那天晚上,我是真怕了……我觉得,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救活你,救活阿姐……”我不住地流泪擦干,擦干流泪。
他默了默,“你还真是坦诚。是不是有什么事,失了信心?”
我沉默看他。我想起了袭华,想起我们在断桥上共同凝望的那自由远去的天灯。
周围又静默了一阵。
他道:?“天子脚下到底不比你们村子。初次接触总有些不适应,习惯就好了。横竖,你已知晓此地虚伪,旁人的话不要轻信,亦不要轻易违拗。只要不让你接客,她所教你的,会与不会老实学便是。”
“你说不适应,是指这里皆是一样的人么?”他倏然语噎,我又补,“你也是么?”
他想了想:“我是下人。下人只听令行事,无权参与什么。即使参与也不是我的事,我也不想牵扯其中,不过是明哲保身罢了。
“明哲保身?”我迷惑。
他点头,“对,明哲保身。不参与,不作为,坚守自我,等待出路。”
我苦笑,“就是说,今后,我也需得明哲保身了呗?”
他望向那扇破窗。窗外有颗桃树发了红蕊,生了嫩芽。
“你看,桃花就要开了,放心,春天一来心就暖了。春暖花开时节,尽管我们依旧不见天日,却断然不会苦如那个夜晚,垂死挣扎。”
我亦回眸望望那春色。
掐指算来,我离家方才几日。回想家门前那颗粉迹斑斑的桃花树,如今,也该开花了吧?
只是,开花又如何?花落又如何?
我成了西瑶春阁的银牙,阿姐更不知沦落。
都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