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妓。
客人眼中为歌妓,妓女眼中为“贱妓”。
何为贱妓?鉴于自己卖不出价钱,每每下场,我总要先去粉蝶轩求教。尽管月娘依旧不肯给我好脸色,却架不住我可以忍受。
我可以笑着下跪为她穿鞋,亦可以举案齐眉帮她倒茶,更可以忍受她所有凌辱与责骂。
于是,当所有都认为我是一只不会叫疼的畜生时,我排出了不同意境的《芳华曲》十二支。
起初无价,后来定价一两,之后十两,二十两,五十两。最后如红牌青红妓那般由客竞榜,成为了一道西瑶春阁清流招牌。即使月娘习惯了打骂凌辱我的快感,我亦把这些功劳全归功于她。我需要成长,她亦的确令我成长了。
京姑从前教我说,姑娘要懂得谄媚,要从骨子里散发风流,要让男人看到自己如花待放既而折枝在手。可是月娘却说,那些都是屁话!一个客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去花大把的银两去买一个女人的曲子?其实,是跟买一个女人的身子是一样的。
不是看你有多美,多么会附庸她。而是看你近在咫尺,却与自己无关。不是你满足他的需求,而是他附庸你的喜好。因为你的底蕴代表一种他高攀不起的身份品级,唯有站在你身边,他才符合这等身份。钱算什么,如果钱能让他配的起你,即使倾囊相授,他也在所不惜。
就这样,我既什么都问,她便什么都教。教我女人之道,亦教男人之道。男人的不易,男人的骄傲,男人时而小人时而丈夫的心思盘算,男人什么时候喜欢什么样女人的性情表现。带着羞辱的沉痛烙印,她教的深刻,我学的更深刻,久而久之,客人们记住了西瑶春阁有个歌妓名银牙,姐妹们也都知晓了那个歌妓是惯会谄媚的银牙。
不过,话又说回来,世间万物皆相对。因为吃一堑便长一智,我从未辜负过月娘。她心里满意时也能够听我讲几句,听着听着,便觉得我愈来愈通透,越来越懂事。偶时一起吃饭,一吃品酒,一起聊天,不牵扯生意时,甚至就是两个可以秉烛夜谈之人。她什么都教,毫无疑问是把自己交代在了我面前。而我自然而然成了懂她的人。
尽管在懂她的同时,又无疑不是把自己交代她跟前。不过,银牙不怕任何交代,月娘可就不尽然了。
掐指算来,我成为妓也有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月日夜劳苦,忘了凉影逐春,夏意悄至。忽而发觉,丫鬟们竟开始向我问安了。我下场后的所有时间不是去寻了月娘,便是因月娘的指教在上下求索。
除了一个名为甘九的丫头,再没交道过一人。可是无论至哪一处,总听有人客客气气唤我一声,“银牙姑娘。”
这在西瑶春阁实打实是殊荣。而有此殊荣者,唯有月娘的心腹林矜。
这日上工前,我特意跑去向月娘请罪。她正自己跟自己下棋,我顺手添上一子。
她看罢棋子又看我,杏眸微微挑起精明,继续下道:“有人巴结你,你还不乐意了,还巴巴跑来跟我告一状!”
我坦然道:“可是银牙并无此意。”
她冷哼,“你没此意,还日日跑来打搅我?”
我笑了笑。见案上摆了两盏茶,便顺手端起一盏吃着。“唉!月娘说的对,我攀高枝,我矫情。左右外头的事我已禀报了,月娘若不予理睬,就是准银牙狐假虎威,作威作福,银牙这厢先谢下了。”
月娘淡淡一笑,继续下道:“你不觉得自己奇怪么?挨打挨骂不生气,被人巴结不高兴。属核桃的吧?”
“怎讲?”
她翘起兰指比比脑筋,既而顺手捏走几颗白子,挑眉道,“你输了。”
我无所谓道:“没有谁是常胜将军,再来。”
她挑了挑眉,继续摆下一盘。
我继续道:“十一岁那年全家逃难至突厥,弟弟因为水土不服生了大病无钱不能治,牧场的老板看姐姐标致问爹娘能卖否。爹说,手心手背皆是肉,将姐姐送去与人为奴为妾断送一生,同于看着弟弟病死。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返回家乡时碰上一位有钱的死士急需人送信,我与阿爹替他送信,用他的信饼救了弟弟。后来,阿爹觉得这是上天恩赐,积德所致,便将这些银钱以恩公名义尽数散尽。阿爹说,我们不是任何人的奴隶,亦不可将任何人看做奴隶,谁都是爹生娘养好容易才活一辈子的,何必轻贱。”
月娘冷哼,“哦,你跟甘九就是这么好上的?”
“嗯?”我捏起白子预开局,忽听她说甘九,收回棋子。“甘九?”
甘九是福禄寿三个家丁抓回来的一个混混姑娘。性情做派一概如同小子。因为大街上偷了家丁的钱给爹爹看病,赤脚任他们追了三条街,最后寻到了家里才给揪出来。她之所以名甘九,还是月娘说,人注定无法十全十美,是以甘九。让她留在书库做了打扫丫鬟。
我们相识原自一张晋阳市井舆图。我当时在书库困了一天只为拼这张图,她竟趁我一个转身,随意用笔标了几处,便轻松解了我的困惑。我方才知晓,西瑶春阁竟还藏着这么个厉害姑娘。她是我见过继芊芊之后又一个果断勇敢的女孩儿,可是芊芊身上有些蛰伏的阴气,她却是干干净净一派正郎。这样坦坦荡荡,无惧风雨的姑娘我自然喜欢的很。
月娘看我因想起她而欢喜的神情,脸色突兀变了。“今后,不许你再见她!”
我懵然诧异,“为什么?多好的姑娘啊!”
她却将棋子叩住不下了,神色一派阴冷。“我说不许就不许!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自与她打交道起,我学会了处处留神思量,忽见她这般严厉吓人一跳,察觉事由斐然。心内认真盘旋思量过后明白了其中联系,不由亦将棋子扔进棋盒,怒道:“我道月娘真是抬举银牙,原来目的在此啊!别人当我是你的,就不敢再深交了对么?”
月娘顺手将茶盏一推,起身捏住我的脸,目光锐利冷冽,“你什么意思?见自己生意有了起色,学会跟我叫板了是么?”
我依样瞪着她,伸手捏住她的腕将她将她用力扯开。我道:“既然月娘不喜欢我与旁人交道,就把甘九给春葳吧,如此,我也见不着了。”
她见我放了软话便坐下来,满意道:“你知道被称为银牙姑娘是什么好处么?意思是说,你再也不必为求索而四处奔忙。需要什么,想干什么,自然有满阁的人丁为你出力,你何须做那无谓交道?”
我睨她。丝毫不给情面,起身走了。
经此一事,我便未去找她。阁内的姑娘们一向耳聪目明,前脚我跟月娘吵架,后脚他们便知晓看热闹。
不少人见到我,仿佛又见了那个卑微到极致的姑娘。以为我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被月娘厌弃了。行礼问安的没了,好生走着,竟还有人用软绵绵之物砸我。
我心里想事便没在意,弯腰见是一团手绢便捡起来。这一捡,身旁竟传来一堆花枝乱颤地笑声。这笑声中间,一位名春娴的红牌儿姐正嗑着瓜子,闲道:“哎吆,怎好劳烦银牙姑娘为我捡手绢啊!银牙姑娘此时不应该在粉蝶轩么?怎么跟这儿晃荡了?”
我看那落叶松制的美人靠上又斜倚着一排姑娘,想起近来姑娘们的生意普遍不景气,除了春葳,这往下十一二名都出来拉客了。想来,银牙失了宠,这是多大的笑话啊!自然是要满足嘴瘾作践一番了。
春娴伸手向我勾了勾,示意我手中的手绢。我冷笑未动,听她讲完。
“要不,姑娘也过来陪我们拉客吧,想来以姑娘狐媚功底,虽哄不了一世,哄得了一时也是好的呀!你说是不是?快来快来。”说着,拍拍身旁的位置。
她身旁的姐儿个个千姿百态,独是瞧我的神情如出一辙。我不由鄙夷笑她,故意道:”来,过来一下,我这有个好东西给你。”说着,假意从广袖内掏了掏,伸出拳头给她。
她看我眼犯神秘,迷惑近前。我就势开掌,顺手便掴下去,她没有防备,一个旋身倒下去,我又就势一脚,便将她踹进美人靠内另一个美人身上。
一众姑娘皆倒吸口凉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镇住。
我环胸道:“我就喜欢这摆在明面儿上欺负人的。暗地里嚼舌头有什么劲?以后,你们谁还想寻不自在尽可来找我,我银牙旁的本事没有,就是烂命一条,最不怕人寻衅。”这一番话落地,春娴已反应过来,我顺势将那团手绢扔在她脸上,鄙夷一笑,去了。
我一向不敢与外人发生龃龉,恐怕关系破裂,难以修正。如今,该打的打了,该吵的吵了,心里难免颤颤巍巍。
但是一点儿也不后悔。一个想在女人堆里发迹的女人,却连教训她们都不会,岂不是忒不像话?
不过,次日放工,我便被那群女人堵在角落里打了。
又一日,我从墙角苏醒,依旧上工,见绮罗便找过来,说春娴将我告了,此刻正在粉蝶轩,月娘让我立即过去。
到了粉蝶轩就见春娴在下处跪着。脸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再也看不见美人样子。
没错,这是我打的。抱着能赚一分是一分的劲头在她们强势的拳打脚踢下抓住了春娴,像个男人那样狠狠顶了她几拳。我可不敢抓花她,这张脸虽无大用,却也是能给月娘挣小钱的。同理,她自然也不敢抓花我。不过,相比之下,那几个绿头牌无名娼妇就显得有心眼儿的多,所有拳打脚踢都是照着身上来的。导致我这肚子至今疼得直不起来,她却还敢恶人先告状?呵,真是活腻歪了!
月娘看了我一眼,这是自上次吵架第一次见。月娘说:“春娴说,这是你打的,你可有什么辩驳么?“
我道:“无辩。”
春娴见我无话便更加狂纵。抬头指着我便先声夺人道:“月娘你看,她都承认了,请月娘替我做主!”
我冷笑。按照当下红牌段数,她作为红妓虽比我有收成,我却远在她品阶之上。驳我的势,那是胡闹之人的行为。更何况,月娘是巴不得我能领略跟她吵架的后果的。这傻婆娘稀里糊涂替人当了出头鸟,还要被那人裁决,竟丝毫不自知,确实够愚昧。
月娘看我不肯说话,转着瓷盏得意道:“你想我怎么处置啊?”
春娴诧异,“月娘在跟我说么?”
我沉默着。她冷冰冰瞪一眼春娴,春娴便不敢再话。
我方道:“既然银牙伤了春娴的脸,在她伤势未愈之前,月娘所有损失皆由我来补。银牙先去上工了。”
月娘叹了口气,“你还是一味执迷是么?”
我抬眼,“我执迷?哈?月娘是想讲顺你者昌,逆你者亡么?那你抬举我做什么?她不是更好么?”
我顺手一指春娴。
春娴忽而发觉我们说的话她听不懂,只得两处瞟着。
月娘深深叹了口气,“刚得意两天,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是么?”
我苦涩一笑,轻轻地问,“那你当我是什么?一只终有一日会被驯服的牲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