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关,我最想去看看常安。
我径直去了长安,却见全城披素,挂满白联,人人面含哀色。
许相府内外遍是披麻戴孝之人,恸声冲天。
我心下一紧。
皇帝领着太子过来吊慰了,挽联上是——“哀许相长安……”
许长安,他死了!
我忽然很伤感,他才不到百岁,居然便死了!
我转身,几乎是逃回桃源,却听到老桃树问:“还活着?”
画眉嗯了一声。
“不去看看?”
“才一百多岁,就一定是个老头儿了,谁去看他。”
“诶呀,”老桃树故意道,“也不知人家成没成亲,生没生子,记不记得当初心上人……”
“你够了!”
我插嘴道:“墨玄还活着吗?走啊,看看去!”
然后我就拽了画眉走出桃源,她也就带我去了。
这就叫行动胜于言语,老桃树一定看得目瞪口呆。
茶楼外飘着长布条:“天上星河道,人间白玉郎。”
“什么意思啊?”
画眉道:“天上星河璀璨,如同人间说书人白玉口中的故事。”
正听着里边有人笑道:“闻说笔端有风月,先生可否讲一段儿?”
“据传这白先生啊,半世说书,素未沾过半点儿风月,莫要痴心妄想啦。”
“好,诸位客官,我白玉今儿个,就讲一段,风月。”
“好!”
“却说这唐朝末年,有条街名唤青巷。巷中有一女子,姓秦,名娥眉,胭脂与人俱是绝色。一日,娥眉携其弟怀璧当街卖胭脂,遇一锦衣人,指使两个小厮劫人。只见那小厮一把掀了柜子,霎时间瓷瓶乱滚、是胭脂入尘。那怀璧年方四岁,教他姐姐护在身后,步步退却,然而娥眉终于被两小厮扭住。说时迟那时快,那对面酒楼中跳下来一位白衣侠士,并无半句废话,剑光掠处,两个小厮头发已是散了。众人惊怔之时,那人方道:‘日后再行欺男霸女之事,掉的便是脑袋!’那锦衣人忙教小厮推着逃去了。怀璧拍手叫好道:‘果然与书中所言不差分毫!’秦娥眉拜谢恩人,方知那人姓墨名玄。墨玄问了秦家住处,自愿时时保护,便蹲下身去,一一拾起瓷瓶。原来这墨玄倾心娥眉已久,只不方便交涉,今日巧遇此事,好不欣喜。瓷瓶儿沾了尘灰,那墨玄便在衣摆边蹭一蹭,日暮时分,已收拾妥当。那怀璧笑道:‘哥哥衣襟竟分得晚霞一半颜色。’原来这墨玄只顾瓷瓶干净,不想把胭脂与灰尘一并抹在衣服上了。此后时时出入秦家,喂鸟挑水、负米洒扫,随叫随到。如是半年,毫无越礼之意。次年春,那娥眉却忽然百般挑他不是,悭吝爱财,使极小性。墨玄处处赔着不是,心下亦觉奇怪,只一味让着她。那日胭脂较平日贵了一倍,墨玄便唤怀璧来,道:‘姐姐欲行损人利己之事,哥哥有利己利人之法,可乎?’于是墨玄令娥眉照看怀璧,自己代她卖胭脂。凡来买者,只需付平常价钱;余钱墨玄自付。娥眉看在眼中,终于上前道:‘墨大哥!何苦如此。我便直说了罢。前番青莲老家已为我许了亲,不日便要回去。此一别,再难相见,墨大哥不如忘了我罢。’那墨玄一怔,手中铜子散落入钱箱。秦娥眉继续说道:‘许的是邻家沈郎,自幼与我青梅竹马的。’墨玄眼中涌出泪来,却强笑道:‘那墨玄,就祝秦姑娘,与沈兄,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秦娥眉道:‘那便承墨大哥吉言了。’春盛时,那娥眉便与沈嵩来收拾家当,回了青莲。自此,墨玄再未见过她。有道是:花开故人来,枝水映亭台。花盛故人去,从此音信乖。”
“白先生,这……就结了?那娥眉与墨玄后来怎样?这次,您就别栓扣儿啦!”
“好,这回,白某人不卖关子。适逢乱世,那墨玄原是侠士,本该垂名。然而他有所顾忌,只恐再行侠仗义,惹了厉害人物,死后便见不到秦娥眉。他自幼即是孤儿,家中无田,便四处为人打杂,一路行到青莲,却打听不到秦家消息。他坚信娥眉一家尚在人世,需他保护,余生宁可苟活,不能含恨死。原是个无畏的人,之所以会变得胆怯,是因心中有了牵挂。他便四处谋生,身边始终带着当年娥眉留给他的数瓶儿胭脂。然而,七十年过去了,他努力使自己活得更久,就是为了见到她,却终是未见。这正是:世事凄凉复繁华,谁堪仗剑忆生涯?犹记当年惊鸿处,胭脂漫染一身霞。诸位,今儿个就讲到此处……”
“哎哎哎,先生且慢啊,那墨玄在乱世太平之后,又如何谋生?可有再行侠仗义?”
“唔,行侠仗义自是不复了,谋生嘛,许是著书,许是打杂,亦许是,说书。……不知客官听得是否满意?白某人老矣,不复能言,自明日起,说书之事,交付后生蓝韵,还望诸位捧场。”
茶楼已满座,我们就这样站在楼下,怔怔听完。
我与画眉,一时俱是无言。
花开故人来,枝水映亭台。花盛故人去,从此音信乖。
世事凄凉复繁华,谁堪仗剑忆生涯。犹记当年惊鸿处,胭脂漫染一身霞。
诗有多淡,情有多深,心,就有多痛。
我们仍是化作旧时模样,而里面的人,已是风烛残年。众人皆退,对这一段儿平平无奇的故事唏嘘不已,开始八卦。
他们不会明白这无奇的故事里,说了墨玄一生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