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揖揖手,他还了礼,便去了。
我在路边坐下,又想起那老神仙。我想,稚儿自行五里路,少说亦两个时辰:我便足可以回桃源,同老桃树商量此事。
桃源同私塾,恰是同向的。我行了不久,前方忽有人向我道:“怀璧,今日不需去了。”
我问道:“眉姐姐?”
她道:“我今日路过私整,先生道你舟车劳顿,年幼体弱,不必去了。”
我点一点头:“那…我先回桃源。”
她却递给我一个木盒:“带上这个,回去再拆。”
我无比欢喜,抱过盒子,直接使法术站在老树前。那老树却是教我吓抽了筋,枝丫错乱,一通乱抽,在我面前状若中风。
我咳了一声,老树终于停下了。鲜桃拥我坐定,我向他道:“今日去集魄,遇见个老神仙,叫我寻人。”
他笑了:”神仙还有寻不到的人?”
我肃然道:“他一定不是人了。”
他问“哦?为何?”
我道“因为那个人养的金毛狮子,笑话我岁无三千。”
老树默然,俄而又问:“寻的是谁?“
我道:“一位华将军。或许成鬼,或许成人了罢。”
我从树枝上抱桃来啃,老树却将桃儿缠得紧,竟然拿它不出。我晃晃它的树枝:“你松点儿呀。”
老树忙松了枝条:“哦,吃,吃。”
我道:“你方才想什么呢?”
老树说:“想多看你会儿啊。”
我撇撇嘴,打开画眉的盒子:居然是一盒“糖字”!糖浇的字光泽绝佳,我喜不自胜,挑出“老“桃”“树”送给他。
....我找不到他的嘴。
我道:“你就不能化个人形?!”
老树居然道好。
一千三百年了,他从没化过人形一他居然同意了,他说:“你先下去。”
我跳下树来却见他在绿光里化成至多三十的男儿——我原以为他会化成白胡子老头儿
我挑了挑眉。
他嗫嚅:“……我修成的时候,便是这个样子了。我把糖塞他嘴里,他却堪堪避过,向我道:“我自己挑。”
我捧着盒子任他选。
他拉了“明“清“华”三个字向我晃晃,却不吃,使法术收起来了。
他对我道:“你且忙去吧。”
我问:“你的名字?”
他转身走,并不回答我。
我又问:“为什么你们都有名字?你是谁,我又是谁?”
沉默。一瓣桃花落在他肩头。
我忽然问道:“你可认识华将军?”
他淡声道:“不认识。”
我说:“那——我走了。”
他转身,轻轻对我说:“你离他们,远一点。你遇上的,或许不是好人。
我点一点头。
回人间的路上,我觉得,老桃树正是那位华将军。只是,他既不愿人知,我愿意守护这个秘密。如此,便要坑一坑这老神仙了。
我回人间后,随画眉卖胭脂水粉。先生怕是听林亦说我跌了一跤,颇觉我行年尚小,又准了我几日假,并且在私塾附近打听了宅子,劝画眉搬去。
画眉卖胭脂之余,便问我:“你可是对那老头施了惑心术?”
我一脸得意:“令第征服他,只靠才华足矣!”
画眉一脸讥讽,这时忽然有个锦衣公子,带着两个小厮立在摊前。
画眉疑就道:“公子买胭脂?”
那锦衣人凑前笑道:“胭脂绝色,人亦绝色。不知买姑娘一人,需金银几何?”
画眉一边以袖掩口故作吃惊状,一手在背后已托起一簇掌心焰。
锦衣人喝道:“给本公子带走!”
那两个小厮一把掀了摊子,瓷瓶脂粉随着木柜的倒下散落一地。
画眉把我藏在身后,步步退却。
我小声:“先别用法术。”
她问:”为何?”
我望望对面的酒楼,扑灭了焰火。
她小声:“你看什么?”
我小声:“看对面二楼会不会跳下个白衣侠士英雄救美。”
她回头看着我——我抹下嘴角,没有糖渣。
我问:“你看什么?”
她道:“看傻子。”
说话间那两个小厮已上前扭住她,我略觉失望,准备把两个小厮变成大公鸡。
方要捏诀,对面二楼一道白影飞跃而下——剑光隐处,两个小厮的头发已散了。
“日后若再行欺男霸女之事,掉的便是脑袋!”
我拍手叫好:“果然与书中所录不差分毫!”
画眉扯我一下,上前深拜道:“多谢侠士救命之思。怀璧,还不快上前作揖?”
我赶紧上前揖手,暗道:这入戏未免也太快了....
那白衣人忙扶起她,我歪头冲他笑——怎么不来扶我?
我提醒道:“姐姐,人家救了你,你光谢怎么够?”
画眉顺口道:“救命之恩是大恩,大恩不言谢,就此告辞,江湖再会....哎?”
我使劲咬咬嘴唇,总算没笑出声:这些年,她竟是这么先江湖的?
看画眉一脸混乱,我“好意”提醒道:“姐姐,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啊!”
“啊,对,”画眉忙改了口,“救命之恩当以——嗯?!”
我再忍不住了,把脸埋在袖间咯咯笑起来。那白衣人却赶紧宽慰道:“童言无忌,不必介意。”画眉半晌竟不知说什么好,抬手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那白衣人终于结结已巴地开口:“”不知秦姑娘平时定在何处卖胭脂——在下,可以……方便保护……”
我答道:“在青巷,碧斋书院边,知道吗?”
“啊……知道。”那白衣人答着,竟自蹲下身去,拾起一只只团子样的瓷瓶;遇到沾了尘灰的,还要吹一次,在衣襟边蹭干净。画眉忙把木柜扶起来,那白衣人便将兜着的胭脂盒摆回去。我只立在一边看,颇觉置身画中。待一切收拾妥当,恰是日薄西山了。胭脂自是洒了个干净,画眉倒也不心疼。我打趣道:“这位哥哥的一身白衣,倒是分得了晚霞一半颜色。”
那白衣人低头看见自己衣上一片灿烂,略微尴尬地笑了。
“对了,尚不知恩人尊姓大名一一”
“姑娘切莫如此称呼…在下姓墨,单名一个玄字。”
“墨玄?真有趣。我插嘴道。”
“怀壁。”画眉又扯了我一下。
“不要紧的,”他笑问我,“哪里有趣,小兄弟可否说来听听?”
我道:“墨者,黑色也;玄者,亦黑色也——怎么玄哥哥偏好着白衣?”
墨玄一时教我问住了,画眉冲我道:“与你何干!”
那墨玄忙道:“令弟年纪尚小,不要责怪他。天色不早了,在下告辞。”
我一脸假笑目送他渐行渐远。
画眉看着我道:“你这皮笑肉不笑,可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我笑了:“多谢夸奖。”
画眉又道:你不该将住处告诉他。他看上我了。”
我惊道:“你怎么能看出来呢?书上说当局者迷的呀!”
画眉忍不住斥道:“你天天都看了些什么书?!再说,人妖殊途,何苦自寻烦恼?”
我叹道:“枉我自以为成就了一段姻缘..”
画眉道:“这件事,你不许再捣乱,我自行解决。“
我点头,忽而忆起七月之期将近了,我便向画眉辞行,去人间玩两日,自己走到天姥山。
穿过一层小林时,我摇身一变,又化作少年模样,斜
束长发,凭空变出一把长剑来,挂子腰间。
野路两边尽是些低小丘陵,我在垄间走着,满目苍翠好不自在。
还有两日便要取魄了,依约我应帮着寻人才是,找计么托辞好?取完魄就溜走大吉?毕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我一边谋划,一边直叹丟人。
月明星愈稀,我手执灯火,但见陌边田地渐而多了。微风送来前方隐约之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及行得近了,恰是一书生负箧执灯,边行边诵《诗》。
我向他一揖,他还了礼,却凝视着我,似有不悦。我感觉奇怪:”兄台?”
他终于道:“萍水相逢,原不应多管闲事,恕小生直言:君子正衣冠。”
“哦,”我笑着捋了捋斜束的长发,“原是为这个。兄台只知君子正衣冠,却不知正衣冠者众,君子则寥若晨星,君子正心,衣冠倒在其次。”
他拱手道:“受教了,不想小兄弟年纪虽小...”
后边说的那一通,我未去听。只能感慨,在人间行走可真心塞:到处都是“年纪虽小”——报出年龄来能吓死你们!
唉,先在村口桃树上一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