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孩的第一声哭号沿莉拉房里的高墙反弹。按照瓦尔特星的习俗，有孩子在要塞里出生是值得庆祝之事，今天更是如此，因为人类孩童的诞生刚好是春季的第一天。在下方的庭院，烟火射进夜空，一小群人得知婴孩出生而冒着极地严寒出门庆祝，围在篝火或贩卖烤肉与根茎蔬菜的摊贩旁。许多男子坐在低矮长椅上，狂饮私酿烈酒。
一名助产士将盖伦和莉拉起名为“琴”的女婴放在母亲急促起伏的胸口上，由莉拉的体温和熟悉的心跳安抚。
分娩过程漫长，但不算艰辛，而且莉拉全程坚强，就算她对身旁每个人咬牙低吼。经过数小时的努力后，她浑身苍白、满身大汗，气色却比身旁的盖伦好很多，他还没从这场体验恢复过来。
他自问：狱中生活焉知非福？如果在其他地方生产，他和莉拉必定被用意良善但公事公办的机器人包围，处于洁净得毫无生命的环境。
他现在觉得感激，这种感受会不会太怪？
他瘦了几公斤，现在跟大多数的瓦尔特人一样满脸胡须——为了让他的模样和当地人相似，古佩酋长未曾履行提供剪刀、刮胡刀或脱毛膏的诺言。莉拉羊水破裂时，盖伦获准离开牢房，在两名狱卒陪同下乘坐塔格瓦兽拉动的雪橇来到要塞。他猜想，等琴收起哭声入睡后，那两名狱卒会带他返回监狱。
把琴裹在毛毯里的助产士开口，盖伦因此从沉思中惊醒。“你可以留在莉拉和孩子身旁，或让她们休息片刻。”
莉拉点头，表示想休息。
他凝视她。“我恐怕没有离开这里的勇气。”
“别担心，”一名侍女开口：“你获准在这里过夜。”
盖伦难掩安心，俯身亲吻莉拉的额头，再吻琴的头顶。她是个美丽的小女孩，助产士评估她，说她的体重和身长都很理想，而且非常健康。她的黑鬈发贴于头皮，盖伦已经看出她遗传了母亲的嘴唇。
两名满怀爱心的侍女护送他走出产房的大型木门。努尔布、伊塞尔、坦博和其他泽磐设施的同事们在宽走廊对侧的房间里等候，以拥抱和拍背来恭喜他——当然也逼他灌酒。他们都迫不及待想见琴一面，但助产士们不允许，还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他们是狼狈不堪、满身病菌又无恶不作的巫师。
一只啤酒杯不知从何而来，被塞进盖伦手中，杯里迅速灌满一种半黏稠的白色液体。大伙开始敬酒演讲，紧接着是漫长痛饮。盖伦很快就来到酩酊边缘，没完全醉倒是因为他最近热量摄取不足，而且最近二十小时未曾合眼。酒精饮料、火炬光芒和友人们的笑脸给他带来最具疗效的魔法。
“我还以为你会拿我的名字给她取名呢。”努尔布说。
“老天，听起来的感觉不知道如何？”
“我得告诉你，瓦尔特星上一堆男人跟女人都叫努尔布。”
盖伦不怀疑这点。努尔布——连同坦博和伊塞尔——都是菜市场名，整个星球上的人口只有二十几种名字。
“或许下一胎？”努尔布没放弃。
“我跟莉拉商量一下。”
大伙突然沉默不语，盖伦转身看到古佩酋长站在身后。她以咧嘴笑容取代严肃神情，比其他人更用力拥抱他，而且接过一只装有私酿的酒壶，一口喝光。
盖伦知道对狱长产生好感的危险性，也尽力对古佩和其他人保持情感距离。但在今晚，他感觉某种暖意在体内扩散，不完全出自酒精，而是他处于家人之中的归属感。这么做虽然鲁莽，但他还是和瓦尔特人产生强烈情感——甚至包括囚禁他的人，甚至包括古佩。
“你也知道，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满足得打个响嗝后，她开口。
“我也不想把你当敌人，但我那间牢房的墙壁总是让我记得自己是个囚犯。”
“这一切只是情势所逼。”
盖伦回以苦笑。“话虽如此，酋长，没人想当情势逼迫下的受害者。”
她严肃点头。“瓦尔特星不久前还是共和国成员，现在则支持分离派，不过那一切与咱们何干？”
“跟我被关在坦博洛监狱里有很大的关系。”
她眯起眼睛，勉强同意。“在当时，我们和分离派之间的约定看似合理：他们支持政变，而我们得把你交给他们看管。但现在，我们不太愿意失去你。”
更多心理操弄？盖伦好奇。“你越来越喜欢我，是吧？”
她噗嗤一笑。“你的同事们坚称，他们在你缺席时继续研究工作。你有没有考虑过干脆替咱们干活，盖伦——为了瓦尔特星？把那座设施改建成动力站，给要塞和整座城市提供能源？”
“我不确定泽磐对此将作何感想。”
“嗯，我看过你的合约内容，你不准和本地事务扯上关系，更别提本地政治。”
“很不幸的，这是事实。”
“但是，泽磐现在在哪？他们为何还没和我们联系？”
“他们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吗？”盖伦问。
古佩发笑，捏捏他的肩。“那台实验室机器人——助理——已接受盘问，我们知道它对凸角星系的泽磐总部发出触发讯息。”
盖伦皱眉。“那么，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为何还没做出行动。”
“老话一句，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我们跟你无冤无仇，共和国议会和帕尔帕廷才是我们的问题。”
“那两者也是我的问题。”
“那你还考虑什么？待在我们这儿，协助瓦尔特星发展，在远离核心世界纷争喧嚣的地方养育你的孩子。我们已经把你当自己人，尤其因为琴在此出生，她是瓦尔特人，是咱们这个世界的公民。”
“你的话确实有理，酋长。”
她给他再斟满一杯酒。“听说法官很快就会审理你的案子，而且——”她压低嗓门，“洗刷你的罪嫌。”
盖伦瞪着她，不敢让希望萌芽。“然后？”
“你在坦博洛的囚禁生涯就会结束，你、莉拉和孩子能就此团圆。”
“而且获准离开瓦尔特星？”他谨慎道。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或许法拉元帅愿意赦你的罪，特赦。”古佩优雅耸肩。“这里迟早会再来一场政变，出现新的领袖。所有世界都一样，不只是瓦尔特星。”
“恶性循环。”
古佩闷哼一声，叫人再送上一壶酒。“谁知道呢，盖伦。也许杜库伯爵或你那个帕尔帕廷有办法把这个循环永久打碎。”
在两名身披白铠的克隆人士兵押解下，哈斯·奥比特走过连接桥，从自己的小型货船来到共和军巡洋舰上。巡洋舰出现在扫描仪上时，他想过逃跑，但拒绝接受挡在正前方的战舰送来的邀请，似乎不妥。
“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们要带我去哪？”他斗胆询问克隆人。
“等你到了那里。”他左手边的士兵说。
哈斯窃笑：“你们总是一板一眼。”
“没错，我们天生如此。”另一名克隆人说。
哈斯是个肤色黝黑、身形高大、头顶光秃的人形生物，来自遥远的德雷斯尔星，脸部布满皱痕，一条深沟从鼻梁一路延伸至粗颈的颈窝。人类说他的嘴大得不成比例，但他的眼睛充满灵性。他的其他部位和人类十分相似，因此人类对他不会觉得不安——他对人类也是。
克隆人士兵带他走过几条宽走廊，拐过几个直角弯，来到一道敞开的舱门前。以手势要他入内后，士兵们随即在门口站岗。一名人类军官站在里头，比哈斯稍矮，但挺拔魁梧，发色淡棕，瘦长脸庞在人类眼中大概算得上英俊。他身披白袍，黑长裤的裤管扎进闪闪发亮的高筒靴。透过这名人类身后的观景窗的角落，哈斯能看到自己那艘船的短侧翼和宽尾翼，船上那批新船员想必好奇船长给他们惹上什么麻烦。
“欢迎登船，奥比特船长。”军官开口。
“谢谢你。”哈斯的不安语调让这句话成为疑问。“指挥官……？”
“克伦尼克。本人其实是少校，但谢谢你注意到这一点。”
这名人类似乎和这艘巡洋舰有点格格不入——他的制服与此地不符——哈斯因此放松心情。或许这人只是想询问关于分离派船只的动态或分布的相关情报。哈斯刻意环视四周。“这是我第一次登上这种船。”他的口吻一派轻松。
“感想如何？”克伦尼克仿佛很想知道哈斯的答覆。
“呃，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不过很冷。”
克伦尼克莞尔挑眉。“你是指冷飕飕？还是酷寒？”
“酷寒？”
“很严重那种，冷得让人不舒服。”克伦尼克解释。
“这个嘛，我还没到处参观，很难做出评论——”
“忙完正事后，或许我可以帮你安排一趟私人观光，”克伦尼克打断他的话：“这艘船待价而沽。”
克伦尼克语气正经八百，让这句话听来更加荒唐。“有点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克伦尼克故作惊讶：“别跟我说你生意不好。”
听出字句和语气之间的差异，哈斯再次感到困惑。“我的生意还行。”
克伦尼克皱眉。“只是还行？你的意思是，你去赖洛思星送货那趟没拿到酬劳？跳去海伦纳星运输军火那趟亏了本？你在克里斯托夫西斯星那次的变通做法一定有让你赚到钱。”
哈斯想回话，但多加考虑后才开口：“出于自尊，我不太想承认我被骗的那几次。”
克伦尼克嘴角上扬。“坦承是上策，自尊这种东西的价值被高估。”
“你对我的了解显然多过我对你的了解。”
“确实如此，船长。咱们让事情公平点吧？你想知道我的哪些事？”
哈斯做出决定，问问无妨。“我猜，既然你的制服让我知道这艘船不属于你，那我想知道我面对哪个共和国机构。”
“你很敏锐。我是工程军的人。”
也许吧，哈斯心想，但这不是完整答案。
“你有没有凑巧在御格太空站停靠过？”克伦尼克说。
“你大概早就知道我在那里停靠过。”
克伦尼克露齿而笑。“你我的默契越来越好。御格站是我的，当然，我不是说它属于我，但它的设计和营造团队由我负责。你最近去过科洛桑吗？”
“最近没有。”
“我晚点给你一份本人的作品清单，你下次路过当地时可以一一参观。”
轮到哈斯出招，但他拒绝继续玩游戏。“工程军找我有何贵干？你对我们发出通知时说，只是想聊聊。”
“喔，但我们不是聊得很愉快吗？”
哈斯等候。
“我只是对你有个提议。”
哈斯只想塞住耳朵。提供情报是一回事，但“提议”通常只会惹祸上身。“我们现在只做小生意。”
克伦尼克不为所动。“以工作性质来说，我的提议确实只是小生意。”
哈斯故意长吐一口气。“听着，指挥官，我只是个想挣点钱的走私贩，跟这一区其他上千个走私贩没啥不同。”
克伦尼克打量他。“你真的想打谦虚牌？曾多次与绝地武士团合作、‘想送货，找这个飞行员准没错’、总是能化险为夷的的哈斯·奥比特？”他稍作停顿，“定期去默奇星送货的的哈斯·奥比特？”
哈斯不发一语。
“你知道默奇星投入分离派，不是吗，船长？”
哈斯咽口口水，嗓门恢复运作。“我们不运送武器或违禁品，只运送设备和物资。”
克伦尼克板起脸。“姑且同意，但我想知道你那些据称无辜的物资是怎么送到那儿。”
哈斯摇头。“听不懂。”
“咱们一步一步来，”克伦尼克说：“你抵达默奇星……”
“默奇星的太空港控制中心允许我们降落，”哈斯开口：“所以我们降落，然后把物资搬下船——”
“你们亲手搬运？还是利用机器人？”
“亲手。”
“装卸机？”
“我们使用反重力货柜，两名船员负责一个货柜，我们每趟通常不超过四个货柜。”
“货柜有多大？”克伦尼克指向办公室的长椅。“跟这个一样大？”
哈斯考虑这个疑问。“标准尺寸的反重力货柜，长两米，宽一米，高一点五米。”
“你们把货柜推进太空港旁的研究设施？还是就摆在机库里？”
哈斯的好奇和焦虑同步攀升。“推进研究设施。问这做——”
“快进快出？”
“一般来说，没错。”
“当地有多少人员？”
哈斯紧皱的额头浮现汗珠，但他逼自己别擦汗。“太空港？六人，有时候多达八人或十人。”
“货柜是否经过检查？”克伦尼克追问。
“很少，”哈斯只想赶快搞定这件麻烦事。“起码最近没有。”
“你们离开的时候呢？”
哈斯脸上多出一条皱痕。“他们检查我们做啥？”
“有还是没有？”
“刚开始的时候，没错，我们会被检查，”哈斯不禁口吻强硬：“我们成了常客后，检查就免了。”
“很好，船长。”克伦尼克又绽放生气蓬勃的微笑。“我，连同两名同袍，很想成为贵船的船员——当然只是暂时。”
感觉心脏往下沉，哈斯抿起厚唇。“指挥官，默奇星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不想破坏跟当地花了很长时间建立的关系。”
克伦尼克瞪他：“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破坏你在分离派之中的名声，是吗？”
哈斯思索如何澄清。“我尽量别选边站，我只是个——”
“是，是，”克伦尼克不以为然：“你刚刚说过了。但如果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为咱们效劳，共和国就愿意忽略你一些备受争议的活动？”
这不是哈斯第一次听过这种提议，但他明白今天这次无法拒绝。“免受牢狱之灾，是吗？”
“我们会耸耸肩，装作没看到。”
哈斯提出不愿提出的疑问：“如果我认为这份差事不适合我？”
克伦尼克转身面向观景窗，朝窗外伸出一臂。“选颗星球。”
哈斯瞪他：“啥？任何星球？”
“你想把你的遗体送去的星球，船长。”克伦尼克的笑声忽起忽止，他朝哈斯走近几步。“你在想，自己到底碰上什么麻烦，是吧？”
“换作是你，你会不会这么想？”
克伦尼克以开玩笑的动作捶打他的上臂。“你要出名了，哈斯，名震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