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魔鸟
姜生是个有趣的人。
他长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仿佛生来该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但他拿的武器却不是大刀长枪，而是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银针。他有一双不符外貌的手，修长白皙，捻起针来，十分好看。
碧雾现在就被这样一双手、这样一个人针灸着。她挽高了袖子，露着光洁的右手臂，搁在软垫上。姜生依次在她的偏历、会宗、阳谷、中渚、后溪、前谷六穴上插上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碧雾认得这些穴位，明白了他想治她的耳聋。
“没用的，我试过了。”她抬眸道。
姜生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坐在一旁的阿澈，随后又继续下他的针。
碧雾不懂他的意思，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阿澈。
阿澈正吹着她的热汤药，觉察到她的注视，放下碗，笑了笑道：“是我让阿生试试的。”
为什么？碧雾用眼神问道。
“闲着也是闲着，能治就治治，”阿澈说得风轻云淡，把药递到她左手边道，“可以喝了。”
是这样吗？碧雾瞥了他一眼，端起药，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阿澈对此时正在收拾针包的姜生道：“阿生，我想明天换个地方住住，你也一道去吧。”
姜生恭谨地道：“是。没有医好阿雾前，我不会离开的。”
阿澈低颌笑道：“我就是欣赏你就是这点执着。”只不过，百草邪医的执着对病患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连他也说不好。他就是吃过姜生的这种苦头的。不知道碧雾会不会受得了？
他想了想道：“阿雾的耳聋治不好不要勉强，你只要帮她调养好身体就好了。”
姜生心道这就够不容易的了，不过他喜欢有挑战的难症。他又心想这碧雾真不简单，竟让阿澈如此关心。话说起来，阿澈身边也确实该有个人陪了。他一个人太孤单了，令人不放心。
姜生点点头郑重道：“我保证她会如别的姑娘一样。”手暖脚暖身子佳，温香软玉能生娃。
姜生这么说这么想的时候，对碧雾并无一丝绮念，他只是把这种信心和保证传递给阿澈。阿澈显然很了解他，也明白了。他脸上难得竟浮起一点尴尬的红。他见过许多女人，也曾名义上拥有过许多女人，但那些都是往事。近年来，随着潜心练武，对于女色，他几乎没有想法。偶尔有，也是平心静气，一晃而过的念头罢了。
他自认一直是把碧雾当作晚辈看待，但姜生的暗示，却让他平静的心湖起了一道波澜。碧雾，毕竟不是真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呢。她应该有十八了吧，这年纪若是寻常百姓家，也已经嫁人生子了吧。
“你们在说什么？”碧雾忍不住问道。此时姜生背对着她，阿澈侧对着她，她无法解读他们的对话。
阿澈暗地运转内息，立刻心境澄明，对她淡笑道：“阿雾，我们明天离开这里，我让阿生去准备准备。”
他想起什么，又问姜生道：“阿雾现在不适合以真容示人，你的那套手艺还在吗？”
姜生道：“还在，我知道怎么做。”
碧雾看着他们说话打哑谜似的，不自觉眉头皱了起来。
姜生将她手臂上的针拿了下来，搭完脉，缓缓问她道：“阿雾的失聪是从几岁开始，那时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碧雾听后，垂眸，慢慢拉下袖管，轻轻揉了揉冰凉的手背，开口道：“大约是十岁吧。”她还记得那种天地一下沉寂了的感觉，很令人心慌。她只能看到风在吹，树枝在摇，雨在下，别人嘴巴在动，却再也听不到那些声音，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
她抬起头来，眼中有一丝不确定，沙沙的嗓音听来有种淡淡的忧伤：“你们都知道魔鸟浩奈吧？黑巫师最恐怖的杀人工具。魔鸟浩奈，只听主命，杀人无形，一见丧命。我一开始都不知道这个流传的说法呢。我很小的时候就养着一只白色的小鸟，它有暖茸茸的羽毛，身体比婴儿的拳头还小，总是在半夜唱歌。我以为它是在唱歌，其实它是饿了。它在叫，‘主人我要喝血，主人我要喝血’，但我一开始听不懂。我喂它其它的食物，它都不吃。它饿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死，直到有一天……”
碧雾忽然停下。阿澈和姜生的目光都随着她的视线到了她的白玉素手上。她用左手手指抚摸着右手手指，两手相握。
“有一天，”她又说了下去，“我养的浩奈实在饿极了，它趁我午睡的时候就偷溜出来啄破了我的手指吸血喝。那以后，我才知道养它是要用自己的血养的。”她想起自己手指尖上浩奈如饥似渴喝血的模样，那种似有若无的微痛好像又袭来。
“难道，你是个黑巫师？”姜生忍不住问道。他实在没想到白圣女碧羽的女儿会是黑巫师。“你不是该继承你母亲的力量，成为一个白巫师吗？”
碧雾闻言淡淡笑了笑：“其实，每个巫师天生都有黑白两种力量，左手杀人，右手救人。有的巫师喜欢杀人，就成了黑巫师，有的悲天悯人，就变成了白巫师。我们碧氏来自云梦大泽，世代都是巫师，因为当中的许多当家都喜欢救人，所以才会让外人误以为碧氏只出白巫师。其实，也有黑巫师的，甚至由白转黑的也不少。”
“不过，黑巫师做下了许多灭人性、违天德的事，所以在三十年前招致了举国剿杀。这之后，其实，白巫师也随之渐渐消亡了，极少出现拥有强大灵力的。”
因为黑白巫师本是一体的，一方的灭绝，也代表着另一方的消亡。有强大灵力的白巫师不是在与黑巫师的战斗中死亡，就是在被过度依赖中耗尽了力量。新生的巫师因为没有前辈的指引，逐渐丧失了使用灵力的能力。碧雾相信，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的话，巫术必将会完全在人间消失。
她倒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虽然她一直以自己生为碧氏人为傲，但自从她见识过浩奈的威力后，就对巫术有了不同的感觉。太残忍了！她不允许自己拥有那样可怕的力量！
碧雾继续道：“我娘是个异数，她生性善良，又拥有罕见的灵力，所以才会被朝廷封为白圣女，造福大众。我虽是她的女儿，但并不一定能继承她的灵力。”
这时，阿澈问道：“阿雾，你的浩奈死了是吗？它和你的耳聋有关系？”
碧雾看他，心中惊讶他直觉的准确。她点头道：“嗯。我的这只浩奈是我外婆，也就是云梦宫宫主，我们碧氏的族长，从碧氏一位已死的黑巫师那里拿到宫里养的。当初那个黑巫师就是用她自己的血喂养浩奈，我外婆养了后，也用她自己的血喂。后来她要闭关，浩奈就到了我手里。外婆吩咐我，绝对不能让浩奈看到别人，也不能让别人看到它，我只能在夜里放它出来，喂养它。”
姜生好奇地打断道：“你把它养在哪里？藏在密室里吗？”
碧雾摇摇头道：“不是。浩奈很乖，很通灵性，而且它必须和她的主人一直在一起。我就把它养在我的袖子里，做一个特制的布袋，缝在里面。”她伸指点了点自己的袖口示意。
“我没叫它，它是不会出来的。”碧雾想起那只雪绒花似的小鸟，不禁喃喃道，“它真的很乖。真的很乖。可是，它太厉害了……”
阿澈问道：“它伤了你？还是？”杀了人？那么小的她养着一个杀人怪物，若是发现了，恐怕是很害怕吧……他想到，若非为了这天下，为了他，她父母就不会那么早死。如果他们还活着，或许碧雾就不会从小被送回云梦宫抚养，或许就不会发生耳聋的事……但世上没有如果，他心底涌上歉疚，自责之余又增了几分怜惜。
碧雾没听到他的问话，沉浸在了回忆里。那些本以为忘记了的事，如今想来竟是那般清晰。她暗暗心惊，又想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对人说了这么多，感觉倒也不是很坏，不过，说完这一回，下次就算了。挺累的。
但已经开头的，总要有个结束。所以，她继续浩奈的故事。
“浩奈之所以成为称为魔鸟，是因为除了它的主人以外，谁见了它，谁就会死。我当初不知道厉害，虽然听从外婆的话，轻易不放它出来，但有一次，我却在白天让它跑了出来。结果，我害死了我的坐骑小马。浩奈就像闪电一样在它周围转了一圈，同时发出一种微小却刺耳的鸣叫，没等我回过神，它就又钻回了我的袖子。而那匹小马，突然倒地死了。”
“关于浩奈，我想起以前一个民谣来，”姜生捏着自己的银针包，低吟道，“浩奈一声叫，小命从此丧。一叫魂出天，魄随魔鸟亡。”
阿澈点头道：“确实有这话，我也听人说过。这浩奈与那魂蛊，当年可害了不少人，弄得人心惶惶。”
碧雾看清他们的话，也低颌道：“是啊，我之后在我们云梦宫里翻找出关于浩奈的事，才知道自己养的小鸟如此恐怖。我每天担心它自己偷跑出来害人，生怕它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飞出去杀人。那时候，我还是太小了。不懂其实它也不过是一种被人利用的工具，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我并不该把那些罪恶全怪在浩奈身上。不过，我倒是想到若是自己一直这么养着它，恐怕会成为一个黑巫师。”
“它每天吸食我右手的血，让我的右手越来越无力。我从小学巫术、医术之外，也一直刻苦练武，照道理，喂浩奈那些血，并不会让我怎么样，但是，从浩奈杀了那匹马后，不仅我的右手，连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了。浩奈被激发了魔性，它需要一个强大的主人。但是，我显然不是。而且，我从不使用黑巫术，只偶尔施用白巫术。可能它也不喜欢吧。所以，它在夜里总是叫着它要喝血它要喝血，喝了许多还不够。”
“那就杀了它，”阿澈突然冷声道，“别再养它了！”
姜生闻言后脑勺一凉，不由探手摸了摸。吓！以前的阿澈跑出来了。
碧雾看着阿澈，眨了眨眼，抿唇轻咳了一声道：“我是杀了浩奈。那时我隐隐有种感觉，自己若是不做个决定，有一天会被它反过来控制。可是，浩奈很难杀。我不是它的第一个主人，没法子直接念它的死咒。当时又没人可以帮我，我只能自己想别的法子。结果，浩奈是死了，我的耳朵也聋了。”
这个代价到底大不大，碧雾并没有多想。已经发生的事情，想了也没用。耳朵既然聋了，她也唯有接受，努力学会唇语。
“那你到底怎么杀死魔鸟的？”姜生问道。他既好奇，也想从中找出治疗她失聪的关键。
回忆那幅画面，碧雾微微犹豫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杀生，至今想来心有余悸。但她还是说了出来：“浩奈进食的时候是最温驯的。我在它喝血的时候，用了黑巫术，将它的魂牵引到法石之中封住，然后再以烈火炙烤法石，同时配合咒语，直到法石渗血。这个法术与魂蛊有点像，只有高灵力的黑巫师才能施放，但我不知道，结果咒力不够，被浩奈临死反扑。它鸣叫着魔音，冲我飞过来，但是中途还是坠在地上消失了。”
碧雾眸色一时黯然。不管怎么样，她养了浩奈好几年，它又长得可爱，很难没有感情。它死了，虽然害得她再也听不到声音，但她越长大越觉得不能怪它。浩奈只不过是个被黑巫师控制的鸟灵，如果没有黑巫师的贪欲和残暴，它是不会作恶的。
“是被魔鸟所伤的吗？”这就伤脑筋了。姜生皱了眉头。
阿澈以指轻叩桌面，唤回碧雾的注意，对她道：“阿雾，那你的身子虚，是因为两种巫术相冲造成的？”这是他的推敲。碧雾施行白巫术后人会虚脱，肯定与当年她盲目使用黑巫术有关。想到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有胆量能果断做出杀魔鸟的举动，阿澈心底一时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碧雾点头道：“差不多是如此。我虽立志做个白巫师，但因为曾施用了高级的黑巫术，所以再也没办法在白巫术上更进一层，而且每次使用不仅会被消减灵力，还会损伤体力，到如今灵力已所剩无几，体力也差不多用光了。”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早已算不上是个白巫师了，顶多只是个会念咒的人吧。那晚救碧雾，她可说是在拿命赌，赌自己还能撑得下去，赌自己能用精神代替灵力。最后，她输了。
碧雾忽然想到自己若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她还会不会赌？
正思索着，她头发被一只温柔的手抚了抚，抬起头，见阿澈正温柔地对她笑。姜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我真喜欢你这个小姑娘。”阿澈说出由衷的赞赏，并无一丝暧昧。
碧雾明白他把自己当小女孩夸奖呢，但她苍白的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浮上一抹红。这是她第一次听人说喜欢她。这种感觉很奇妙。
说起来，阿澈真喜欢当长辈。他也不过大她十岁罢了。她可不喜欢总被当做小姑娘。
不过，她不会争辩的。她有自信自己有一天能改变他的想法！碧雾低头浅笑。
阿澈有一点看得对极了，碧雾是个相当顽强的姑娘。
“阿雾，你过来躺好。”去而复返的姜生招呼碧雾躺到小榻上。他见碧雾依然站在窗边发呆，恍然想起自己忘了她失聪的事。于是，他走到她身旁，摆了摆手，召回她的注意力。
什么事？碧雾以眼神问他。
“去那躺一下，我给你易容。”姜生用手指了一指小榻，慢吞吞地对她道。
哦，好。碧雾仍用目光回答。她走过去仰面躺好，随手拉了拉身上的黑狐裘。虽然自昨天踏进这座庄院后，她已经喝下了不下十种奇珍异药，身体有见好的迹象，但她还是很怕冷。这狐裘是那老仆早上送过来的，阿澈见了说是他以前曾穿过送给那老仆的，又说既然是老仆一片心意，她就穿着吧。碧雾虽然有些不大好意思，倒也不推拒。穿就穿了，不过是件狐裘罢了。
只是，这黑狐裘保养得如此之好，令她十分怀疑那老仆受赠后根本就是把它当宝贝藏着吧。老仆转赠狐裘的心意，她心底有几分明了，又有几分模糊。但眼下，如同阿澈的身份之谜一样，这都不是要紧之事，所以，她也不想捅破什么，或是，触碰一些令她觉得敏感又陌生的东西。
姜生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阿澈的离开而不习惯，于是道：“那个，他，很快就会回来的。阿雾你不必紧张。”
碧雾笑了，点了点头。她心想，江湖中谁会知道百草邪医其实还是个易容高手。看他带来的瓶瓶罐罐、银刀银钩，摆在一旁桌上，颜色五彩缤纷，形状多种多样的，易容功夫似乎相当精深呢。
“你不好奇自己会被我变成什么样吗？”姜生与碧雾越相处越觉得这个姑娘不同寻常。
这个重要吗？碧雾眨了下眼睛，有些疑惑。
她的寡言反而让姜生多话起来。他净手后，坐在碧雾旁边，拿干净的棉布边擦着手，边笑道：“不怕我把你弄成丑八怪吗？”一般姑娘家总是很在意这些的。
碧雾双眉微微打了个结。
姜生见了，心道美人蹙眉也就是像她这样令人怜惜的模样吧。他误以为碧雾也在乎外在的妍蚩，于是安慰道：“放心，不会太难看的。”顶多变成普通而已。
碧雾终于忍不住道：“阿生，可以开始了吗？”易容成什么样子，她根本无所谓。只是她一点都不习惯躺在别人目光下等待，可姜生还一直不停地闲扯。天知道她现在最不想的事情就是聊天，之前说了那么多话，她现在想想都有点不可思议。那是她吗？
姜生明白了她皱眉原来是因为不耐烦了。不过，他这个邪医有个小小的嗜好，就是喜欢看到病患烦恼。病人越烦恼，他治完了才越有成就感。虽然碧雾是阿澈带来的，他很尊重。但，趁这会阿澈不在的时候，他不介意让碧雾的情绪稍稍激动点。谁叫她也像以前的阿澈那样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乎呢！他最佩服却也最受不了的其实就是这种明明身体已经垮下来了还喜欢用意志顶着的人，这样撑得了一时能撑得了一世吗？不及时求治，无异于自杀。
“不着急，我先准备准备。”姜生慢吞吞地道，手里拿过银碗，倒了些粉末、颜料，用银勺轻轻地搅拌。
还没准备好，那他干嘛叫她过来。碧雾心里叹了一声，干脆闭眼打算小睡一会。
过了不知不久，她突然感受到脸上一抹清凉，猛地睁开眼来。
“再睡会吧。阿生正帮你易容。”阿澈的脸就在上方，眸中闪动着柔和的光芒。
碧雾听话地又闭上了眼睛。
她感受着姜生微凉却光滑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轻柔地按摩着，不久又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