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的一举一动自然也逃不开父亲韦銮的眼睛。
这一日,本打算往师傅处练笛的千金被父亲韦銮叫住,邀她同往城南曲江芙蓉池畔游玩写生。路上车驾中,父亲少有地先开口问及千金近况,语气中多有影射。千金避而不语,怕父亲细问,转而聊起他平日最得意的曲江牡丹画。
自千金幼时起,韦銮经常带她到曲江边的牡丹苑赏花。与兄长韦应物的轻浮不羁不同,千金从小在家中便寡言少语,性情特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千金为庶出,本来庶出的男孩就低人一头,更别提女娃了。带养千金的奶娘曾说过,千金出生在初冬时节,那日下着阴绵小雨,平常虫鸟满园的后花园里竟然一丝动静都没有,刚出生的小千金也不哭不闹,不寻常得很,一时全府上下窃窃不止。后来千金的生母杜氏染上了寒症,在千金不满周岁时便珠沉玉陨。
也正是因为这样,正房王氏虽嘴上不提,但明里暗里都偏溺着亲生子应物,对千金常是不冷不热。韦銮虽有心护着千金,但王氏出身河东荥阳望族,虽不至于跋扈不仁,但没了亲生母亲的镶护,千金受到的更多是严厉的责训而非宽爱,变得封闭内向,不太愿意过多表露心迹。后来韦銮索性将千金时常寄宿在亦师亦友的李谟家中,不想耳濡目染下却发掘出了她吹笛的天赋,与她不拘一格的秉性倒也相得益彰。
此时站在一棵新抽嫩芽的柳树前,韦銮饶有兴致地赏玩着,见千金却无心恋景,故意说道:“当年也是在这般新翠的柳树下遇见了你的母亲。”
千金听言很是诧异,父亲平日很少在她面前提及母亲,怎么今天倒不避讳了。
“可惜长安的水到底是不如江南,柔情中还带着滋润的养分,方能生出那样终生都难忘的绿来。”韦銮边说边回忆着。
千金越加吃惊道:“江南?父亲难道不是在长安城里遇到的母亲吗?”
韦銮的眼神里顿时充满着柔和,缓缓说道:“金儿,说来确是为父的不是,你对你亲生母亲的了解全如陌路人。那年也是这般时节,在杭州西子湖畔的清明灯会上,我一眼便瞧见了你母亲站在一棵鲜绿的柳树旁眺望着湖心中央,淡粉轻眉,白衣素裹,只那一眼便注定了我与你母亲的缘分。如今想来,当初要是没有那一眼也就免得她饮恨早殒,竟这般天不假年!”
见父亲说完已是含泪,千金宽言抚慰之余追问道:“母亲母家难不成是在杭州?”。
稍稍平复后韦銮答道:“不,你母亲那年是到杭州探亲过节,母家是在离余杭府不远的越州。”
“越州?!”千金听得惊讶又窃喜,脑中闪现着的竟是意中人独孤继乘舟返乡的画面,心想竟有如此巧合之缘?
韦銮察觉到了千金突然的悦色,定了定神对着千金说道:“为父知道你亦是性情中人,身上藏着你母亲的专情,若非如此,当年她也不会一意孤行地随我返京,甘居妾室,至死都未曾为自己求过一份尊名。可如今你年纪尚小,许还不能理解这世上之事变幻无常,做人为官如此,男女之情亦如此。为父一向寄情山水,不似你伯叔一般钟情于功名,也正是为此。好在你有你的天赋,当今圣人精通诗画,尤好舞乐,凭此一技之长你便可御前献艺,为父也甚以此为傲。至于终身之事,为父只愿他日为你谋得如意之人,安稳度日,也可告慰你母亲在天之灵。”
见千金并未全神贯注,似有他想,韦銮终于说到正题上:“话说那李家早有攀亲之意,你与那许世子既然青梅竹马,志趣相合……”
听到这,千金才反应过来,父亲有让她嫁入李府的想法,急忙打断道:“父亲既然许我嫁得如意之人,女儿尚小,岂知如意之人会在何时何地?”
二人面面相觑,韦銮既了解女儿的秉性,知道此刻多说无益,也就不再自讨没趣。倒是千金听了父亲今日难得的一番肺腑之言,终于知道他对母亲用情之深,心中既满是思念,却又无法忆及母亲的样貌,未曾受得母爱,冥冥之中却与她血脉相承,好似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回程的路上,千金看着父亲的脸庞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亲切,这种亲切甚至远涉千里之外的荒漠草原,映射在另一个男人的脸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