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独孤尚在兰陵坊新居里外打扫,从昨夜起忙碌一整宿,到此时已将一应家俱归置到位。忽听见门外车轮隆隆,马铃铛铛,想必定是母亲的车驾已到。快步走出门外,见派去东城接车驾的管家徐成已从马车上翻身下来,从帘子里取着包裹,母亲长孙氏一身白衣麻袍,从帘后躬身而出。还未等母亲下车,独孤便双膝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喊道:“不孝儿三郎见过母亲大人!”说完长磕不起。
等了片刻未见动静,以为母亲动气,心中更加不安。没想到竟听见母亲“呜呜”哭咽起来,哭得甚是伤怀。
“娘!”独孤闻声而起,见母亲已是掩面,急忙上前拉着母亲道,“是儿子不对,让您担惊了。儿子这不安然无恙回来了吗?”
徐成亦在一旁搀扶,好言相劝了一番,她这才稍止住,开口道:“继儿莫急,为娘只是高兴,你没事就好。”
独孤将长孙氏扶入堂中坐下,亲自泡来一壶热茶递上,说:“娘,儿子这回不但安然返回,还因功受赏,入了将军幕府供职,可谓因祸得福了。”
“喔,来的路上听徐老提到这事。”长孙氏缓了缓神,问道,“供得何职呢?”
“正是在那哥舒翰将军幕下,拟撰奏章的文书,典章奏。”独孤回道。
“好哇!与你父亲当年在新安县做书记时倒也有些相像,或还更胜一筹。”长孙氏终于笑着说道。
“母亲言过了,”独孤正色回说,“儿子岂敢与父亲相比。父亲乃是进士及第,吏部铨选之职,比儿子正途地多。”说着他转身又冲徐成道:“徐老,待细娘与阿碧收拾好夫人的屋子,你领她们去市上买些食材回来,记得带条渭鲤鱼,这是关中特色,叫夫人也尝尝鲜。”细娘和阿碧是长孙氏的贴身伺候,细娘跟随长孙氏已有三十多年,阿碧是她从老家亲戚家带来的丫鬟,入府时才十岁,如今也已长到十八九的光景。
徐成答应着去了,倒是阿碧一路从里间跑出来,兴奋地说:“夫人,卧房收拾好了。开窗就有阳头,暖和得很。园里还有一池子锦鱼,可漂亮呢!”转眼见独孤正看着自己,立刻又收声问好道:“阿碧见过少主。年前少主在家时,我正巧回老家去了,没能遇见。”
“就是说的。”独孤回应说,“这么一算,也有快两年没见着了,女伢儿真是一年一个样呢!”他惊讶地感叹道,接着又说:“早就和你讲过,不用少主少主这样叫我,就叫三郎不挺好?”
阿碧听着不好意思了,回说:“细娘不许我这么叫。”说完又跑回里间去。
一旁的长孙氏边喝着茶,边打量着堂前屋后,突然又一皱眉说:“这宅子这般精致,听徐老说租钱已贱价,也要每月三贯,照我意,反正是短住,另寻处简屋即可,何必费那些钱两?”
独孤一听母亲这话,心想何不趁此将与千金相好一事跟母亲坦白,成亲之事早晚也要请过母命才行,既要成亲,没有房子可怎么行?但一时还有些犹豫没敢开口,于是只能解释道:“母亲未到京城前,儿子是借住在李大人府上,凡事有云封照应着倒也方便。母亲既来,若仍借住则多有不便,何况眼看就到寒露,京城的天比越州可冷得多,儿子记挂母亲忧寒,如此安排权当略尽孝心了。”
“何时学得这般油嘴滑舌?”长孙氏嘴上责难,心里却很是领情,“刚领个职差,俸钱都不够自用,就学人家做排场了?话说李大人和云封世子一向可好?”
“都好。云封知母亲要来京城住些时日,昨晚连夜就派人备了家什送来,还说晚些会过来看望。”
“不不,应该我登门道谢才对。”长孙氏说着转头唤细娘从后屋过来,对她吩咐道:“去看看车上两坛花雕酒封得还好,即刻随我送过李府去。”
母亲既已有打算,独孤只能遵命照办,一路随车径往李府造访。许云封听报,快步迎出门来,将母子二人请入正堂内,派人去请外祖李谟出来。
长孙氏早年在洛阳随夫,独孤年幼时托在越州家中寄养,只在有一年中秋返乡时,碰见过当时也在独孤府上的李谟和小外孙许云封。故而两人算旧识,年岁也相仿,客气地寒暄之后,长孙氏便叫人抬上两个酒坛,惹得李谟不免又思忆起当年与独孤祖父那段一起饮着花雕,吹笛斗曲的忘年之交,很是感叹知音再难寻觅。
两盏茶过后,李谟本欲启宴接风,长孙氏却推辞说长途跋涉已然疲惫,亦不敢叨扰,硬是请辞而出。待母子二人回到兰陵坊住处,已是天黑。
家中细娘与阿碧忙活了一阵,便喊着夫人和少主开饭。坐在饭桌上,长孙氏终于显得有些倦累,但口中还在不停地比量着长安城的水土,毕竟和南方,乃至洛阳都不太一样。一来二句,独孤在一旁倒也不难听出些话外音来,她是担心儿子独自在京中供职,无所依靠,着实不太放心。
正当独孤准备就此将千金一事提起时,长孙氏看着正端上一碗鱼汤来的阿碧,冷不丁开口说道:“要不,让这丫头留下照顾你算了。”
“母亲说什么?”独孤没反应过来,倒是阿碧,听了夫人这话,顿时脸一红,放下汤碗就走回厨房去。
“你既要在京中长住,没个人在身边照应着,终归是不行。”长孙氏放下筷箸,接着说:“阿碧这丫头心细,性子也温顺,有她伺候你的起居日常,你也不至于整天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她边说着,边上下打量着。
独孤听着有些不对劲,低声回问:“母亲若是担心这些,留下阿兴不也行么?”阿兴是管家徐成在洛阳老宅的下手,二十出头的小伙,长得矮矮壮壮,今天赶车送老夫人来的便是他。
“这愣小子就能干力气活,自己都拾到不利索。”长孙氏说着理由,“况且他要是留下,徐老一个人在洛阳,哪里看得过来那宅子?”
“这……”独孤已是语塞,本想驳说那洛阳老宅早就可以转手出让了事,一看母亲的脸色只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不用多言,那宅子是你爹的遗念,待我去见了你爹,你想何时卖掉都随你意。”长孙氏猜到他的心思,绝然地说道。
“儿子不敢,母亲何苦说那不吉利的话。”独孤回应道。
“那就这么定了,明儿先让她给你上街做几身过冬的衣裳回来。”长孙氏说完,亲手盛了一碗鱼汤递到他面前,一直到吃完饭,让细娘烧水来暖脚,都还在念叨长安城的水太寒、风太凉。
待母亲回了卧房,将烛焰掐去,就寝入睡。独孤见细娘独自在厨房收拾,便悄声走至近前,问道:“细娘,你跟我明讲,夫人到底是什么主意?”
细娘听问,忍着笑反问道:“少主说的哪一桩事?”
“休要装傻!”独孤故意摆出姿态来,“你们一定早都知道此事。”
细娘放下手中的活,一五一十地答说:“少主有所不知,那日夫人收得军邮丧报,当场就昏了过去,费了我俩好大劲才将夫人又弄醒过来。自那天起,夫人几乎断了进食,送去的饭菜都是原样不动地放着,后来好歹被我们劝着吃了些,但还是整日恍惚,直到交代我们收拾行李启程进京。幸好到了洛阳,就听阿兴说你已返回长安安然无恙,夫人这才像又活回来一样。”
独孤一脸歉疚地听细娘诉说着,片刻后才继续问道:“然后呢?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细娘转而换了副轻松的口气:“就在洛阳来长安的路上,夫人突然就问阿碧,觉得少主你如何。阿碧打小就喜欢听你背诗,自来都是跟在你后头的尾巴,这两年见得少了,她反倒不怎么提你了,偶尔提到也不很自在。”
“难道母亲真是那意思?!”独孤着急地问说。
“夫人意思,也就是个通房吧,可惜她只是个丫鬟,入偏房做妾都还不够。”细娘承认道。
“这竟是为何?母亲还从未提过婚嫁,怎会一夜就?”独孤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少主是真想不到?”细娘反问着,终于一语道破说:“经过这次一场虚惊,夫人是想提前抱个孙子,独孤家也好后继有人。”
“这……”独孤听了愣在那里,最后无奈叹了口气。
那一晚,独孤站在一轮寒月映照的窗前,久久不能静下心卧床。另一厢母亲的房内,似是有些咳嗽不适,点过好几次灯,细娘也披衣入内瞧了几次,一直到四更鼓打过,才终于都没了动静。独孤躺在床铺上辗转,心里盘算着,眼看就要到翰帅府上供职,凡事都要花心思留意,这些日子还是先尽量避开阿碧的事不谈为好。
另外,福悦楼请客张大人的事也不知许云封安排得怎么样了。除此以外,最令他不安的,千金那边已经有阵子没音讯了,担心会不会又生出变故来。诸多心事搅合一块,脑子里一团乱麻,直到鼓打五更,才终于和着一丝微蒙的曙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