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二人便轻装简行出城,走华阴,经潼关至阌乡灵宝一带,沿黄河向东北出函谷关,过陕县后折向正东,再过渑池、新安两县后,便至东都洛阳。独孤每次来回两京多走水路,此番陆路过来日日早出晚归,沿途到底是两样风景,不免多驻足悠哉了些时日。本想到了洛阳便进城寻一家像样的舍馆作中途休整,但抵达时已在原计划后晚了两日,二人只得弃了进城的念想,一路朝孟津口而去,打算渡过黄河。
当二人正寻船家时,见数艘上游而下的舢船正在靠岸,待走近一瞧,船舱和甲板上满是提着大卷粮袋的乡民,个个看上去面如土色,眼神迷恍。二人下了渡找人一问才知道,原来今年关中大旱,春麦颗粒无收,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未到,人心惶惶。后来流传说河南道开仓赈灾,便开始有人出逃本籍,有的县十户中逃籍者竟能占到七八,灾民们多有沿河而下,投往河南赈粮之处。
独孤瞧那船上载的多以男子为主,便追问道:“船上何以只有青壮,你们家中的妇孺老小呢?”
其中一人回答说:“年后初遭大旱,州郡里的采访使来我们乡里瞧过一次,原以为会有县衙凿渠通水的调令,可等来的却是翻了倍的地租令,说是官田也遭了旱。乡亲们家中早已断粮,无奈只得背井离乡结伴出逃,打算三两家人在渡口雇私船而下。那日在渡口正巧碰见了这几艘大船,说是河南道采访使专程派来接灾民的,但又说灾民数量众多,船体容量不足,每家只限青壮上船,不携老幼,待各自领到灾粮后即原路送返。于是我等只好独自上船,使家中老小自投亲友家中暂住。”
“你可知赈粮的是河南哪个官仓?”贾幼邻问说。
“听说是汴州陈留仓。”
贾幼邻听了,将独孤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这事听来实在蹊跷,早年也有各地旱涝遭灾的,从未听过有地方未得上令,自开粮仓赈灾的先例。若果真是陈留郡开仓赈粮,你我不妨顺路前去瞧瞧,达夫兄的封丘县就在陈留。”
独孤听了深以为然,于是二人便定计,随船一道顺河而下。未免太起眼,二人索性在外头裹了身破旧的袍衫,混在灾民当中。直到第二天半夜,船行到新乡县境时,原本一直靠南岸的船队突然转舵向北岸驶去。一路上始终警觉的贾幼邻意识到事情有变,立刻喊起了身边的独孤。等到东边天空曙光微启时,二人终于看清了前方即要靠岸的正是黄河北岸延津渡。
“若真要发粮,陈留仓在河南,不登南岸却在延津渡下锚,此事不妙。”贾幼邻分析道。
“难不成咱们上了贼船了?”独孤也感觉不对劲,“自打上船,我便瞧那几个掌船人的神色古怪,看着就不像是普通的官差吏。”
二人正猜疑,船已在码头靠定,几个彪形大汉纵身一跃跳上甲板,呼喝着将众人统统赶下船去。不多一会儿,几条船上下来的灾民被聚到一起,足有三四百人,独孤与贾幼邻不动声色地混在其中,和众人一道被领着前往灾粮发放地。沿着小道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藏在密林深处的营地前。大小营帐排列整齐,列队的兵士执甲穿行其间,俨然是一支庞大军队的驻地所在。中军帐前,几位将军模样的军官听说有新队伍抵达,纷纷走出帐来,贾幼邻眼尖,立马认出其中一人,压着喉咙冲独孤说:“快看,那不是达夫兄吗?”
独孤顺着贾幼邻目光的方向望去,果然正是高达夫无疑,只见他并未如其他军官一样身着甲胄,只是跟在后头出身望了一眼,便摇着头独自往一旁退去。贾幼邻伸手拽了拽独孤,示意他跟自己走,于是二人偷偷闪在一旁,径直绕到中军帐侧,向卫兵亮出自己的官牌,求见高县尉。
原本以为会被召进帐内,突然高达夫却出现在身后,拉着二人快步往营地外走,走出一里多地的一片乱石堆前方才停步。没等他俩喘匀气息,高达夫便急着开口道:“终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这回愚兄可是惹上了大麻烦!”
直到听完高达夫前一搭后一搭的叙述,独孤忍不住吃惊道:“如此说来,这些灾民就是达夫兄即将送往范阳的五千调戍兵?”
“封丘、新乡两县就地征发一千人,其余大多是这两个月陆续从关中接来的灾民。加上今日送来的这一拨已满额五千人,三日后便是调戍令上限定的开拔之日。我原本已让家中脚仆接着你俩后便直奔范阳府,哪想到你们竟能找到此地?亏你们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高达夫看着二人身上的旧袍苦笑道。
“简直荒唐之极!”贾幼邻脱下袍子狠狠摔在地上,“这还有王法吗?这些灾民岂能听之摆布?”
“一开始有人半夜趁机逃走,说是被淹死在了渡口河岸上。后来发了一人五十贯钱,另有饷钱足月发放,许诺一年期满便能调回,就再没有逃兵。”高达夫边说边摇头叹气。
独孤在一旁终于开口问说:“如此圈骗灾民充军实在可恨,达夫兄既为县尉,征发调遣本在职权之内,何以听来如此身不由己?”
高达夫一听猛地站起身道:“三郎冤煞我了!若只封丘一县,三年征调五十人戍边已足矣。此番调令径出自州府,限期三个月调戍五千,若不是他安禄山深得圣宠,直通天听,何来这般荒唐的事情?”
独孤与贾幼邻听了终于默口不言,三人只是各自沉吟。过了许久后,贾幼邻才问道:“达夫兄方才所言‘大麻烦’究竟又是为何?”
只见高达夫定了定神,说:“只为那张‘洛阳城防图’。”他说着朝四下里望了望,低声道:“不仅如此,从洛阳起东至荥阳、陈留、睢阳三郡所辖各黄河渡口、隘道关卡的方位里程、屯守官兵数量注得一清二楚。”见二人听得既吃惊又糊涂,他接着说:“此等图汇即便在道府团练使处亦是机密,可前些日却在范阳府派来收兵的行军司马帐中叫我偶然撞见此图,当时对方只道是安禄山不日即要兼领河北采访使之用,我便不敢再细究。”
“河北采访使要河南军防图作甚?”贾幼邻反问道,随即似是惊醒一般:“这么说安禄山果真要造反!”
独孤听了也打了个激灵道:“早就风闻此人素有不臣之心,铁证如此!”
“不不。”高达夫摇着手说,“叛乱之事尚不可知,我眼下的麻烦是,那位行军司马已再番说过,待回去后便要向安禄山建言,将我荐往范阳府任掌书记。”
“还说叛乱一事不真?这便要将你拉拢入伙了。”贾幼邻半认真半调侃地说道。
“莫要再说笑。”高达夫听了越加发急,“你倒是给出出主意,如何能够推搪过去。都说胡人手段极狠,若我硬是不依,只怕要被灭口不成。”
贾幼邻想了一阵,说:“既如此,唯有先下手为强。若是我陇右哥舒翰大帅早已召你入幕僚,他安禄山岂有夺人所好之理?”
“这是个好办法!”独孤接话道,“如此一来我三人亦可同府共事。”
三人商议已定,由独孤随高达夫一道往范阳送兵,镶护左右,而贾幼邻则径回长安,将此要紧情报传报给哥舒翰,并据此求荐高达夫入翰帅府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