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寻回范伯文尸首好生收殓,不敢惊动邻里,第二日悄悄请来两位僧人做了法事,决计即日便启程送伯文的棺椁回扬州。
二人还未出城,独孤看到画有叛军贼首之女燕翎画像的通缉榜文四处张贴,独孤劝燕翎暂回府里藏身,但她却依旧不肯,只得另想了个办法,让她女扮男装之后才多少掩人耳目。
毕竟随行带着一具棺椁赶路实在引人注意,待过了潼关之后,为免节外生枝,独孤索性花光了身上的二十个银通宝包下一艘舢板船,将棺椁匿于舱底,只叫船家尽快赶路。
在船上的那几日,独孤彻夜守在伯文的棺椁前暗自神伤,他始终想不明白事情何以至此?且不说安思顺为求一己之功牺牲掉范伯文这个小小将卒是何等冷酷自私,为何哥舒翰也只给了范伯文百余骑前去范阳?是不得已为之纯属敷衍?还是明知此行定是有去无还,故而不舍得损兵折将?无论如何,他范伯文都只是藩镇之间交易的一枚小卒子而已,为达目的,死不足惜!
一路上好在天气帮忙,船家行船沿黄河而下,经通济渠入淮,途中仅靠了两次岸补水,独孤二人也都没有下船,十日功夫后终于抵达了扬州府。
丧子之殇,失兄之痛,范家人悲伤之余还承受着叛将遗眷的恶名,好在邻里知情,无人再恶意宣扬,独孤与小弟仲武一道帮着低调处理完伯文的后事,一家人闭门谢客,处境暂时无虞。
拜辞范家之后,独孤内心对范伯文之死始终无法释然,若自己不能亲自将燕翎安全送回,等同于枉费了范伯文豁出的一条性命。可问题也接踵而至,阿布思残军现在何处?若果真要去寻,从扬州到漠北长途跋涉,女扮男装的燕翎时时都在危险之中,难保不在路上出个意外。
独孤尚在犹豫,谁想就在回程的第二天,偶然听闻街巷酒肆中悄声传告着一件京中大事:宰相李林甫死了!而继任首宰的正是那杨太真之兄杨国忠。
独孤听后也是一惊,转念一想李林甫死得突然,想必此时的京城中定又有一番变故,况且权利交替之时众人都只想着如何谋得一席之地,对叛将阿布思之女是否仍需缉拿一定不会再多关注。于是,独孤决定冒险带着燕翎暂回京城自家府中藏身再做计议。二人如是商量,也就尽量低调地原路返还。
在扬州时,燕翎亲见失去长子的范家父母何等伤心欲绝,已几番痛哭落泪,再加上时刻还忧心在漠北的父汗,一路上她始终情绪低落,并没有太多言语。
“还在担心你父汗吗?”独孤主动上前问道。
“如何不担心?”燕翎恹恹地说,“父汗早就说过,你们汉人诡计多,不可全信。没曾想那安禄山虽不是汉人,却比你们诡诈狠毒百倍!”
独孤听了多少有些难堪:“要说阴谋权术,中原之人自古便通。不过你提到了安禄山,正可以说明利欲熏心者是不分汉人还是突厥人,亦或是契丹人。此人生得灵巧,通晓好几国语言,又极会卖弄口才,哄得圣人对他恩赏有加,还将边防重镇交由他治理,已毫无戒心可言。”
“原来你们圣人也不是只器重汉人。”燕翎恍然道。
“当然不是。北境边镇,安西高仙芝,陇右哥舒翰,朔方安思顺,河东安禄山,哪个不是胡族出身?”独孤说,“难道你父汗竟对圣人有这等偏见?”
“我并不清楚父汗究竟如何想,但这些年从漠北到朔方,再到河西、陇右,也不只吃了一两次亏,他不得不谨慎些。”燕翎说得很是酸苦,“我倒觉得我大哥说得没错,这些人都是忌惮父汗的骑兵,号称八万铁勒精骑,漠北草原上谁听了不吓破了胆?”
“如此倒说得通。”独孤点头称是,“不过有些人是畏惧,有些人则是想占有。”
“对没错!那安禄山惦记父汗的骑兵不是一天两天!他已经那么有权那么富有,还不满足么?听说他的帅椅都是用白玉雕成的!”燕翎说得激动起来。
“果真如此?”独孤问道,“可有人亲眼见过?”
“只要一听人提及那人贪得无厌的样子,我就坚信不疑。”燕翎的眼神和语气中都带着深深的恨意。
“不管他的野心有多大,就算大得想要容天,也绝无可能任其得逞!”独孤的言下之意,燕翎并没有在意,反倒一把拽住独孤说:“独孤大哥,你能去求哥舒翰大帅吗?求他发兵救救我父汗。毕竟在石堡城下,没有父汗相助,他如何终得破城?”
虽然知道这要求近乎痴心可笑,但独孤还是不忍当面拒绝,勉强点点头,答应她会去向翰帅求情。燕翎怀着一丝希望,继续一路埋头独自盘算。
待二人回到长安时,果然发现城门增派了守卫,原本门庭若市的达官要员府第如今却是大门紧闭,可见朝中乱象正现。不过通缉燕翎的榜文倒也不见了,二人放心回府后,独孤立马就招呼阿兴和阿碧为燕翎张罗布置客房准备住下,不料这时燕翎却有了另外的打算:“我想过了,我还是要回去找我父汗。”
“你说什么?咱们一路上不是说好了么,你先避过这一阵再说,我自会去找翰帅求情。”独孤苦苦劝说道。
“在这儿我根本住不安心!”燕翎的情绪一下子又激动起来:“反正现在也没人通缉我了,我不会有事的。”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行,姑娘你不能回去!”没等独孤接话,本在里间的长孙氏这时迎了出来喊道:“你这时回去就等于寻了短见那!”
独孤有些意外,上前搀扶住长孙氏,同时又问道:“母亲这话究竟是何意?”
“就在你们走后不久,你那位姓贾的同僚亲自上门来过。”长孙氏说。
“母亲说的是贾幼邻?”
“正是他。”长孙氏一边回答一边径直朝燕翎跟前走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姑娘啊,大娘是为你好,顾不得你伤心也得让你知情,你父亲的谋反罪名圣人都亲自下了旨,要调集各路兵马联合镇压。”
燕翎听了这话,“啊”的一下失声哭了起来,急得独孤连忙上前劝住:“母亲大人呐,您这是做什么?还嫌她不够着急么?”
“我也是怕她真的犯傻跑了回去!”长孙氏也急了,转身说道:“这还不止!那位贾生说了,让你这些日子也尽量避避风。圣人不光要剿灭叛军,连同和叛军有过牵连的人都要一一搜查出来治罪。你正是和他阿布思有过交情吧?难保不找到你头上来!”
“是啊少主,夫人真是为你们好。”阿兴在一旁看得着急,接话道:“这几日我在外头也听到些风声。”
“你听说了什么?”独孤追问。
“宰相李林甫刚死,就有人参他与那阿布思内外勾结,密谋叛乱!最近新上任的首宰杨国忠正派人四处挖掘证据,说是要他李林甫死了也身败名裂!”阿兴据闻答说。
“简直胡说!”燕翎完全听不下去了:“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天理?”
独孤连忙摆手示意母亲和阿兴都别再多说了,一边竭力安慰着燕翎。即便如此,他听到这,终于也是点中要害了。所谓一朝宰相一朝臣,杨国忠如今终于独揽大权,自然要给自己的众多门生清出一条晋升之路来,李林甫的罪名越大,牵涉到的面才会越广,如此说来只有勾结异族蕃将图谋造反,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才能将原先依附于李林甫的一干人等统统一网打尽。这一点独孤心里很是清楚,阿布思此番定是难逃一劫,眼前伤心无助的燕翎无论他怎么安慰,也还是哭成个泪人。
这夜四更鼓已过,众人早已安睡,唯独孤一人久无睡意,在院中独自斟酒遣怀,仰头见月挂中天,黑云掠面。他脑中不禁又回想起初见范伯文兄弟二人那天,曾是那般豪情万丈,为国家出御外敌而马革裹尸,石堡城下那般万箭穿心而来,却仍能全身而返,哪里料到如今却会惨死在自己人手中,如何不叫人愤懑!
这李林甫一死,权利中枢的交接竟也是如此的血腥龌龊。独孤仰头又干了几杯,少时竟风势骤起,卷着阵阵凉意袭来,残叶卷地,风沙迷眼,他只得回到自己屋内,借着酒兴提笔书下几句:“黑云贯天蔽寒月,疾风裹沙枯枝别。薄墙纸窗难作抵,铜台满蜡灯影斜。丈夫提笔逊诗仙,披盔戴甲直仗剑。西海策马羌笛乱,东山既倒埋骨眠。”搁笔满饮一杯,权当是对生死兄弟的一番缅怀。
自己从头又看了几遍,对月吟送逝人仙魂。当吟至“羌笛”一句时,独孤突然回想起出征石堡城的那日,千金用一支羌笛曲为将士们壮行的情景,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想来也已经有日子没见到千金了,按说近日杨家得势,理应不会亏待了她。这么想着,抬头见天色已有些微启,索性和衣躺在铺上补上一觉,心里盘算着明日晌午前去一趟韦府上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