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的贾幼邻喝了一整天的茶水,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终于盼到独孤回来,耐着性子听他讲完方才见到千金的情形,沉思片刻后,竟一拍大腿兴奋道:“这千金果然是个奇女子!”
“兄此话怎讲?”独孤不解他的惊喜。
“如果我猜的没错,她根本就不会去托虢国夫人送这封信给王承业。”
独孤更惊讶了:“你不信她?她可是言出必行的!”
“不不,”贾幼邻连忙摇手道,“你误会了,我并未怀疑她。恰恰相反,她这么绕着弯子地托你给我出主意,更显出此女聪慧过人啊!”见独孤仍是不解,他接着说:“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去诱导王承业派什么探子,颜公自可派人假扮太原府的人混进土门关去放出风声即可。”
独孤听了这才恍然,摇摇头说:“咳,我等是太执迷于当下,还不如一个小丫头看得明了!”
贾幼邻既身负军命,连夜便急着要返回河东。独孤留他不得,只说动身前再与他喝一杯践行酒,二人便来到隔壁的饭庄,点了几个下酒菜聊作话别。谁知刚坐下一会儿,便闻街市上一阵骚动,似是有前方运回的伤兵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这不问不知,一打听下来众人皆惊骇。原来安禄山叛军只几日的功夫便已渡过了黄河,在攻下陈留郡守后,听闻了京城中质子安庆宗和康夫人双双被杀的消息,安禄山悲愤交加,盛怒之下竟下令将刚刚投降的陈留守军近万人全部戗杀,一时间尸骨盈天,鹰犬成群竞食,那景象怎一个惨字了得!
如今叛军兵锋恐怕已直指洛阳城,贾幼邻听得心如焦石,再也无心酒别,即刻就要上路。临行前又提到了秀娘,眼眶里满含泪水,与独孤再番相托。独孤明白,此去河东前途何其凶险,也只能含泪应允,请他放心。
贾幼邻走后,独孤独自回到府上,却惊讶地发现,一脸疲惫的德康已在家中候他多时了。
“什么?夫人去了洛阳?”独孤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问道:“不是让你们回越州吗?”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德康一脸委屈地说,“可阿碧临产在即,也怪我顾全不周,船到常州府时昏厥不省人事,幸好在当地寻得一位蔡神医相救。老夫人心慈,打算等阿碧生产之后再回越州,现在武进焦老爷府上寄宿休养。话说这位焦老爷可了不得,这运河上的大小官私漕船有一大半都在他的名下,和老夫人,还有那位蔡神医又都是济阳同乡,待我等很是周全。”
“母亲一向仁厚,如此安排亦在情理之中。可为何又会回了洛阳?”
德康咽了咽口水,接着说:“本来住得好好的,后来听南下的商贩说河北叛军已南下,下一个便要去打洛阳。老夫人日日念叨着洛阳的老宅,说那是给少主日后成婚的家当,另外还有不少老爷当年的旧物没来得及归置……”
“糊涂啊!”独孤埋怨道,“贼兵来势汹汹岂是常人可想见?夫人腿脚不灵便,你们怎么都不拦着呢?”
“拦不住啊!”德康更加委屈了,“老夫人本想叫我去,可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办这么大的事,老爷那些值当东西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谁也料不及那蛮子兵来得这么快!”
独孤听了认为他就是在推诿,厉声道:“顽劣的东西,护主不力还要狡辩!”吓得德康低下头不敢再吱声。独孤一半是气愤,一半也是担心,本就复杂的情况眼下变得更加棘手。
“那你怎么又自己跑长安来了?”独孤问道。
“也是老夫人让我来的。”德康小心地回说:“焦老爷亲自替我们安排了客船,大约五日前便赶到了洛阳城,发现城里到处都是当兵的,酒馆铺子关了一大半。想卖老宅子是不可能了,趁蛮子兵还没到,赶着收拾些贵重东西。这些字画和首饰便是老夫人特地嘱咐我带来长安给少主的。”
独孤打开德康带来的箱子一瞧,的确都是父亲多年的收藏,还有母亲这些年仅存的一盒首饰。德康在一旁说:“都是老夫人再三叮嘱,箱子上还有封印呢。定要等我回去复了命她才肯走。”
独孤胸中涌起阵阵痛楚。母亲辛苦了大半生,儿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为给自己留一点家什竟不惜以身犯险,自己作为独子,长年不能膝下承欢已是不孝,如今若是母亲在乱军中有何闪失,愧死亦无颜去见父亲的在天之灵。没敢多想,他决定立刻赶去洛阳,吩咐德康去香积寺找阿兴和秀娘,叫他们避过一阵后再回府。
一夜的西风呼啸,仿佛冤魂哭嚎一般听得人头皮发麻。汴州城头,一夜未眠的安禄山应该是兴奋,又似是担忧地望着城外不远处静静流淌的大运河。宽阔的商埠码头上,往日如织的商旅船舶此时暂且褪去了喧嚣,可安禄山心里明白,用不了数日,这里又会像往常一样热闹喧腾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来人是一位长得五大三粗的黑脸将军,刚要走到近前,却被一旁的卫兵横枪拦下,才发觉自己仍提剑在手,剑刃竟已卷得豁了口子,血槽里挂下的血水从他来的方向滴满了一路。此人名唤李庭望,乃是安禄山大军渡黄河取陈留之战的前锋指挥使。
“李将军来啦。”安禄山挥挥手示意卫兵退下。
“大帅容禀,陈留守军自张介然之下,皆斩于城下以振我军威。”李庭望声如洪钟,满脸杀气地回道。
“好!”安禄山咬牙称赞道,“若非他圣人老儿不仁,我也不必在此地留这大开杀戒的恶名!”
“杀则杀矣,大帅不必介怀,一则报大公子之仇,二则震慑敌军。末将倒是听闻,那老皇帝从安西调回了封常清来守洛阳城。”
“正是。”安禄山点头道,“那封常清可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此人在安西数败勃律吐蕃,威名甚广。”
“哈哈哈,”李庭望冷不丁地大笑道,“方才斩张介然时已听说了,他俩是蒲州猗氏同乡,既如此,早晚送他们老乡到阴间叙旧!”
“李将军好气概!”安禄山挑起大拇指称赞道,见其剑刃已损,便解下腰间的佩剑,亲自递到李庭望手中说:“此一役李将军功不可没,禄山有意,令将军掌河南节度使帅印,镇守汴留一方。”
李庭望喜出望外,刚想接过剑来谢恩,又停在了半空:“末将谢大帅厚恩,只是……眼下攻打洛阳在即,大帅难道要弃末将不用么?”
安禄山微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到城头,望向在此处折而南向的大运河,意味深长道:“不知庭望老弟有否去过江南?”
“江南?末将未曾去过。”李庭望不解道。
“那可是片藏满了财富与美人的宝地啊!”安禄山无限憧憬着说。
李庭望抚着胸口应道:“待大帅拿下长安,取了那皇帝老儿的人头,江淮富庶之地何愁不尽归大帅所有?”
“取老皇帝的人头固然重要,可眼下也该为日后进图江淮打下基础。”安禄山搭着李庭望的肩膀说,“禄山有个特殊的任务想交予将军去完成,未知将军意下如何?”
李庭望抱拳道:“但凭大帅吩咐!”
“好!”安禄山说着一摆手,吩咐侍从递来一个竹筒,交到李庭望手中,说:“这几日间,我大军数十万人马渡黄河天险,竟未遇任何阻挠,将军不觉得奇怪么?”
“大帅所问亦是末将疑虑之处。”
“不用疑虑了,答案尽在这竹筒之中。”
李庭望听了忙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封密信,展信阅毕,送密信之人乃是雍丘县令令狐朝,信中具称其经略汴、滑一带数年,水陆拥兵合三万余。安禄山大军渡河前后却未发一兵一卒,实乃浑处乱事,独善其身,以待明君雄主久矣。
“三万?就一个小小县令?”李庭望吃惊不小,不甚信服,但见安禄山眼神笃定,于是说道:“若此人非狂徒桀骜,大放厥词,那看来末将今天这仗赢得算侥幸了。”
“将军过谦了。”安禄山笑道,“起初我也不信,可派人探查过后才知其并非妄言。原来这令狐朝与那灵昌郡太守许叔冀乃是翁婿,此二人久镇汴、滑两州,手里握着黄河要津还有疏通江淮与两京的漕运商埠,要钱有钱,要粮有粮,他说三万兵马我都觉得少了。”
“原是如此。”李庭望认真地听着,“依信中所言,此翁婿二人盼大帅起兵久矣,若能为我军所用,无异于如虎添翼!”
“可惜你只说对了一半,”安禄山摇摇头笑道,“他令狐朝决意叛唐应是不假,但其岳丈许叔冀我早在长安时便略闻一二,此人城府颇深又极好名声,我安禄山还算有自知之明,能用金银买动的也就令狐朝之辈,至于那许叔冀是轻易不会与我等为伍。不过,好在此人在朝中亦为杨国忠所忌,我既奉密诏‘清君侧’以讨杨国忠起兵,似与他之间尚有余地可寻。”
李庭望即回应道:“末将听明白了,究竟是何任务,请大帅明示!”
“将军莫急,”安禄山点点头说,“早前我已派人探明,那令狐朝所娶乃是许叔冀之小女,大女儿的亲家乃是江南道常州府地方豪绅焦氏,武周时便由漕运起家造船,传三代有余,如今已是漕运大户,大小船只不下千艘。”他说到这停了停,郑重地又拍了拍李庭望的肩膀,激动地说道:“眼下洛阳城指日可下,此城既为‘天下之中’,得此地者便是‘天下共主’,幸赖天道民愿,待朕终登大寳之日,河南、江南两道节度使非将军莫属,不过前提是,不管将军用何办法,定要使那千艘漕船为朕所用,尽取江淮之利。”
这是李庭望第一次听安禄山自称为“朕”,看来洛阳城破之日,便是安禄山自立之时,既得许下两道节度使之诺,他自然也激动万分,当即跪地叩领“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