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蒲术古跟在独孤身后一言不发,那一包金条还藏在他的马鞍下。一路走走歇歇,时不时打量着周围的情况,好像又在期待着什么,离长安越近,他也愈发不安起来。
独孤倒并未察觉任何异样,直到进城前三十里最后一个驿站,蒲术古说想去驿后的小集市上带些干货,便留下独孤一人在驿馆内喝茶歇脚。
可去了快一个时辰还不见他回来,眼看着天色渐晚,再不动身就要赶不上进城。独孤不想再多耽搁一天,毕竟王思礼只限了自己半个月的假,于是起身想去集市上寻他。
冷不丁地,突然从背后传来刀锋划刃的声响,独孤下意识地觉得那声响带着迫眉的寒意,猛一回头却见一个身影踏翻桌凳一跃而起,手中的刀刃已然朝向自己猛砍过来。
他来不及转身,使劲往前一蹬,刀尖掠过颈后却刚刚够上自己的右肩,刀刃极锋利,割破衫布划开一道口子,不是很深却顷刻间染红了一片,一阵刺痛的灼烧感让独孤意识到,此人定为取自己性命而来,出手便是要害。
因是回京成亲,他没有带任何兵器随身,眼下只能抄起一张长凳来挡在自己和再次砍来的长刀之间,可顶不住那人刀劲了得,三两下就把长凳拦腰劈断。
独孤见势不妙,夺门而出,想往驿站守吏处求助,可奇怪的是,所有的兵吏都好像一时间全消失了一样,就连仅剩的几个路客见此情形也自顾逃离而去。
独孤回过身,那人已经追了出来,即使没有蒙面,碎乱的头发枯草一般挡在面额前,根本也认不出来相貌,倒是那把亮晃晃的长刀提醒了独孤,很多没了家的逃兵散勇入山做了寇,大多使这般长刀杀人越货。
“大胆蟊贼,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可知这是在天子脚下!”独孤厉声喝问,想从气势上打压些对方的嚣张气势,毕竟这里不是荒郊野岭,若是劫财的山贼定会有所忌惮。
可对方似乎毫不在意,冷笑了一声,提刀又直扑过来。独孤攥紧了拳头,死死地站在原地,打算殊死一搏,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千万种念头。
“自己并无其他随身行囊,而此人出手却刀刀要害命门,定不是为了劫财。既是个生人,又无旧怨新仇,难道是另有他人想致我于死地?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莫不会与我和千金的婚事有关?若今日我果真要丧命于此,千金该怎么办,母亲又当如何。”
千钧一发之时,忽然“嗖”地一支箭簇横向里射来,正中那人的手臂,长刀应声掉落,鲜血撒了一地。只见那人痛苦地按着臂膀,翻身起来不敢再恋战,朝另个方向夺路而逃,转眼不见了踪影。
独孤愣在原地,却见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来到跟前:“独孤兄,那贼人可有伤到你?”独孤很是疑惑此人竟认得自己,一时反应不过来,盯着他看了半天,恍然意识到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扬州范家二弟范仲武。多年不见,眼前的仲武长得身躯粗悍健壮,皮肤也晒得黢黑,难怪一眼根本认不出来。
“好箭法呀仲武!怎会是你?”独孤惊喜道。
“说来也巧,我刚出京城,不料却在此地撞见你!”仲武也一脸的兴奋。
吃惊过后的独孤激动万分。自从料理完范伯文的后事离开范家,独孤时常回想起范家二老为儿子收尸时悲痛欲绝的场景,看着眼前一脸憨笑的仲武的表情与他大哥伯文愈发地相像,回想起当初范家兄弟二人同自己一见如故,伯文更是随他共赴疆场,成了一番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到头来又为了救燕翎负伤而死,既不得正名又没有军恤。他胸中百感交集,一股热泪涌上头来,顾不得手臂的伤痛拉着仲武唏嘘良久。
不知什么时候,蒲术古已经赶了回来,一脸惊惧不安的神情。他见独孤受了伤,好在并无大碍,便张罗着在驿站住下处理伤势,休整一晚明日再赶回京城。
当晚独孤与仲武二人便在驿站客房中长谈。原来仲武两年前就在扬州府点检入了军,而后又被征调到京师戍卫,因为体格优秀,战绩突出,在哥舒翰出兵潼关时被选中随军出征,正是在王思礼部下服役。
“既在军中,怎么从来都没见到过你?”独孤问说。
“才来不久,只在潼关城中操练了半月。”仲武好久不见独孤,很是亲切。
独孤颇有些不解,问道:“当初我离开扬州时曾交代你好生在家赡养二老,后来怎得又会任你从军?”
仲武沉默了片刻,低着头缓缓地说道:“大哥死后,家母日日以泪洗面,不久便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家父前两年也得了病,那年冬天也过世了。做儿子,我没能照顾得了双亲,做弟弟,我也有负大哥的嘱托。我知道大哥不愿我从军,可我心里恨呐!大哥要是没被那安思顺害死,他一定能够达成所愿,荣归乡里,家父家母也就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双双郁终。”
听到这,独孤又一次忍不住泪目潸然,他拍了拍仲武如今已是强壮有力的臂膀,回想起当年那个跟在大哥伯文身后,尚不经事的二弟,一时语噎。
他尽力收起悲伤,看着仲武一脸关切地说:“且等我回了营就找王将军把你要了来。对了,这次你怎会只身去了长安城?”
“我……”仲武欲言又止,起身到房门口探头扫了一圈,关上门回来说:“我正是奉了翰帅的密令,到京城搜集安思顺利通安史叛贼的证据,一旦有所获,定叫他满门抄斩!”
“翰帅要杀安思顺?”独孤惊讶道。
“正是,这也是我为何会一意投到王将军帐下。”仲武说着,眼神中很是笃定。
“仲武,这事太蹊跷,切莫为了私仇做了大官们争权夺利时手中之刀啊。”
独孤觉得不太相信,安思顺早年在朔方节度使任上就和安禄山不是一路,甚至公开上表过安禄山的反象,如今叛军一起,他已被朝廷收了军权改任户部尚书,眼下若是再通敌,就是拿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在开玩笑,完全不合情理。
“独孤兄多虑了,这帮胡蛮本出一家,都不可轻信!若是安史叛贼攻破潼关,打下长安城,他安思顺一样可以回去继续做他的朔方节度使。”仲武显得完全不以为然,好似已有了十足的证据。
“难不成你离京回营,是已经拿到了什么证据?”独孤问道。
仲武支吾了一下,说:“不管怎样,这是哥舒翰大帅亲自交代的密令,既然是他的意思,定是早有预料,哪还会有错?”他不由分说地下了结论,显然不想再多说下去,转而道:“不聊这些晦气的事了。兄长此番回京奉旨成婚,小弟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呢。不过那个来召你的太监怎么也是个胡人啊?”他说起来一脸的怀疑,进而问道:“兄长可知今日要杀你的是什么人?”
“我也没有想通,只是猜测会不会还是与这桩婚事有关?”独孤揣测说。
“我只知道,这胡人是出了名的易被收买,方才我发觉那太监见你受伤时神情恍惚,言语极不自然,兄长独自上路不得不防啊。”仲武担心地说。
见独孤摇着头沉吟不语,仲武索性道:“兄长若是不信,我们再去问他,看他反应。”
仲武的话音刚落,只听见窗边似有动静,他警觉地喝道:“谁在外面?”只见一个人影飞快闪过,仲武两步跨到门口,拉开房门就追了出去。独孤手臂缠着布,也跟了出来,待到门廊处却见仲武身手敏捷,一个飞身已将逃跑那人摁倒在地,上前一瞧,隔窗偷听之人正是住在隔壁屋的蒲术古。
一番质问后,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蒲术古终于说了实话。原来白天那山匪正是蒲术古花了一半的金条找来杀独孤的刺客,万万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个范仲武来。
他眼看着暗算失败,且独孤和仲武二人身手都了得,又已有了防备,再要下手几乎没了可能。他担心买凶主发现他失了手会对自己妹妹不利,于是来探听二人的情况,却在窗外听见仲武已对他起了疑心,当下便仓惶逃离。
不仅如此,蒲术古将广平郡王曾上门求亲,却被杨太真回绝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这样的猜测倒是和独孤心里的想法完全对上了。
仲武怒不可遏,揪着蒲术古便要报官,蒲术古苦苦相告,还是被独孤给拦下:“罢了仲武,他已将实情说出,而且又是杨太真身边的人,毕竟他受了要挟,情由可缘,放了他吧。”
“照这么说,这皇孙公子真都是心狠手辣,为抢一门亲事竟能买凶杀人!”仲武松开蒲术古,嘴上忿忿地说。
但独孤心中仍有疑惑,他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这事一定与广平郡王有关,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倘若这嫡皇孙果真有心想要从中作梗,恐怕连老圣人也奈何不了。更何况千金的样貌才情本就出众,如今又天天跟着杨太真出入宫里,难保不被哪个皇子给看上了。
独孤不敢再往下想,看着眼前还跪在地上对自己感激涕零的蒲术古,万一他在栖凤楼的妹妹珠赤真的变成杀一儆百的牺牲品,他又于心何忍。
最终二人商议之下,仲武决定陪同还负着伤的独孤连夜出发一同回京,天亮便进城,径直赶往栖凤楼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