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隐士
自扶荔殿回来,我做了三件事。
首先,从枕下取出竹簪,放在镜匣里,再把镜匣埋进土里……埋的那个地方,是庭园中最阴霾的角落,旁边耸了一棵枯萎的梧桐,树下还堆着未融的积雪,我知道,这些不见阳光的雪,还要很久才能融化,即使融化了,走到这个地方,一样会感到阴凉。
然后,我开始尝试着用左手写字,如同年幼之时,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着笔练起……那些字,春蚓秋蛇,再看不出一丝清俊的痕迹,我却很满意,只是听到圭儿唤我,一抬眼,字便被落下的水珠给阴湿了,变得愈加丑了。
“我已把姐姐的陈情诗递给蔡吉,他说他会转呈皇上。”
“好。”我苦涩地一笑,复低了头。
那诗是用左手写就,字虽不好看,我写得却极冷静,没有之前的隐瞒,也没有其后的负气,只是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表陈出来,言到那段不堪的****,我只用了“罹狎兽”三个隐晦的字眼,不过,以阿戍的聪明,不会读不懂其中的意思。
我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为乞求怜悯,只是因为太过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要不惜一切地去弥补挽救,我想,即便疏离淡漠,也只能因为不爱,不能因为误会。
不可否认,我写的那首《陈情诗》,从微贱时相遇落笔,直到眼下的负气僵持,一字一句,无不隐含着重归于好的希盼……我盼着有一日,能与他一起,从梧桐冢中取回我们的信物。
三日之后,他的宣召敲开了我的房门,小监传旨的瞬间,我的心在笑……
欣喜地坐回明镜台前,扯段日边飞霞,晕绯娇颜,摘朵三月桃花,点绛朱唇。我端赏着镜中的自己,笑从心底溢到脸上。
我随着引路的小监,出了葳蕤宫,直往上林高地。
小径在嶙峋怪石间蜿蜒,我提着六幅的湘裙,穿行其间。高高在上的飞霰阁张开它玲珑的体式,似等不及我蹒跚的脚步。
我喘着粗气,终于迈上最后一级台阶,阁楼完完整整地呈现在眼前:绣闼雕甍,秉承了前朝的绮靡与瑰丽……据我所知,阿戍是第一次驾临这里,因为年老宫人们传言,这曾是先王御女淫乐之所。
“万岁爷在里面等您呢……”前面的小监躬身一揖,温言道,“娘娘请……”
“嗯。”我踩上“吱呀呀”木阁梯,恍然听见层楼上的巧言媚笑,那是衡问兰的笑声,像楼顶吹下的寒风,吹净了我才刚涌起的甜蜜。我僵僵地站在楼梯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是皇后吗?”阿戍声音不大,也还带着病中的沙哑。
孙潦在我头顶闪了小半张脸,“是。”
“替朕请皇后上来。”
慢慢挪动着脚步,像注了铅水……我怕看到他的臂弯中偎着别的女人,那原该属于我的位置,不可以为任何人取代,然而,楼梯总是有尽头的,我还是看到他们相偎相依的幸福模样,虽然,阿戍的手在我出现的瞬间不自觉地滑落,但它又迅速回到原处……那个女人肥厚的肩头。
“皇后,过来坐……”阿戍衣着青黑色的长衫,映着苍白的脸,唇角微抿,缀着浅浅的笑,他指给我的位置,是身左的胡床,那是端庄的皇后该坐的地方。而我的对面,上宾高坐……竟是个陌生男子。
“这位乐游原阮先生,是隐于川泽的高贤之士……”皇帝为他的皇后引荐着年轻的隐士,而他的皇后却自顾出神……
这人长得不错,面容白得像清晨的雪,眼润得像初夏的溪,唇红得像开遍山野的杜鹃花,不禁让人忆起平州的夜香郎……真名士自风流,他们的确都有那么一种狷洁不羁的气度,只是岁月如刀,早削平了阿戍的棱角,而眼前这个人,从蓬屋入庙堂,似乎也面临着同样命运……
“草民阮子昶见过皇后娘娘……”我再恍过神,他已起身,微躬而揖,一双耀目却肆无忌惮地凝在我脸上,我转脸去看阿戍,他正侧着脸与衡问兰说笑,似乎全没意识到我面临的窘境。于是,滑到嘴边的“大胆”被生生咽了回去,只是低了头,摆弄起跟前的红泥火炉,炉上温醅着一壶糯米酒。
“咳咳……咳……”阿戍的低咳打破了无声的尴尬,他哑着嗓子,和阮子昶闲聊,“先生自乐游原来,倒说说那里的景致?”
“乐游原的确是人间净土,到处都是玫瑰与怀风。时与挚友在花间酌饮,风过之处,长肃而萧然,日光所照,光彩而流溢,实在是美不胜收!最有名的是那里的落日奇景,美得凄凉而短暂,譬如人生,晨昏之间,华年永逝。”
我一瞬黯然,知道他说的典故,无非是义山先生的那句“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当年还是阿戍教我背的,不禁瞥了眼软榻,榻上的人却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是淡淡地说:“朕身为形役,累牍缠身,很羡慕先生的光景。”
“草民赏景之时,并没有美人在怀,而皇上花团锦簇,却不见美景,可见,这鱼与熊掌,总是难以两全的。”阮子昶突然转向我……彼时壶中的热气猛地灼了我的手指,我瞬间移开手指,也移开自己的目光,而他依旧僭越地要求,“酒热了,娘娘可否亲赏草民一杯?”
我默默地提起小壶,倒满了琉璃杯,醅酒未滤,浮蚁若萍,都被我舒气吹散。
“妾身只侍自己的夫君,从未奉承过别的男人饮酒!”
举案齐眉,酒杯已在阿戍的面前。
阿戍没有接。
“皇后无需顾虑太多,替朕礼遇高贤,可为后世佳话。”
我看到,他墨色的眸光映满了我的悲伤与绝望;我也可以想见,我的眼睛里只会填满他的寡情与漠然……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他今日唤我来,并不是那首陈情诗的功劳,而是,他要我为他传一段君臣美谈,亦如,当年的杨贵妃与李太白。
食案再次齐眉,齐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眉,那男人拱手接案,右手的小指竟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尖,我似被烛尖烫到了一般,胸口一闷,一口酸水吐在地上。
“送皇后回宫休息吧。”
我挂着满脸的泪,愤愤回望那半卧在榻上天子,他只丢了那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就用宽大的袍袖掩去了脸孔,殿堂中响起他轻弱的咳声,而我,打定了一个主意……那是我要做的第三件事……
我要流掉腹中的孩子……既已无爱,何须再把这孩子带到世间来饱受非议?
实际上,我很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做出这个决定,而是纵容错误不断地延续,幸好现在,还不晚。
我试图解开我们之间的结,我尽力了,尽全力了,可必须承认,我没有这个能力,或者说,不是我一个人尽力就可以做到的。
那么,我只剩最后一招了,慧剑斩情丝。
自此的岁月,葳蕤变广寒,我认了。
可是,那个男人,那个把我带大的男人,他太了解我,纵是隔着重重廊宇,竟也能察觉到我的想法……他将掖庭令孙潦重派到我身边,又命崔潜一日三探,自腊月到元日,没有一天间断。
我并不气馁。
我戴上虚伪的面具,对崔潜转达的浩荡皇恩表现出感激涕零,还顺带向他讨教些固血安胎的法子,暗地里,我反其道而行之。
可惜,这样做的效果,并不太大,我迫切需要一种快捷而有效的方法,除去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