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冯紫谙嫌屋子里闷得慌,便满府乱逛。走到冯翰远房间时,发现里面竟然亮着灯,觉得奇怪,二话不说推门就进。
“紫谙,是你吗?”屏风后面,冯翰远的声音悠悠飘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冯紫谙循着声音进来,看见冯翰远正坐在书案前翻看着文书,满桌的文书堆得像一座小山一般,把书案连同冯翰远一起都给淹没了。
“这满府上下,敢不敲门就进来的,也就只有你这个淘气鬼了。”冯翰远头也没抬,顺手拿起另一本文书。
冯紫谙白了他一眼,坐到了书案前,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去吃晚饭?”
“我也是刚回来,晚饭在军营里吃了。”
“这些都是你从营里带回来的?”
“对啊。”
“我的天,这都是些什么啊,怎么这么多?”
“哦,这些都是西郊大营的各项兵器物资库存的清单,还有各个将领的履历资料。”
“陛下不是刚封你平北将军吗,怎么这些事情还要你自己看?”
“这不是事情紧急嘛,自己看一遍,也好心中有数。再者说,你哥哥我在宣府,干的就是中军司马的位置,对这些兵马钱粮这些军需,最是熟悉了,没人比我合适。”
冯紫谙眼珠一转,讥笑道:“原来你在宣府这些年,就是个管仓库的呀!真是的,还以为你多大本事呢。”
冯翰远知道她是有意斗嘴,笑了一下,说道:“你以为什么人都能管仓库啊?这打仗打的就是钱粮,你不懂的。”
“说破天去,不也就是个管仓库的吗,又没真刀真枪的拼杀,跟父亲相比,还差得远呢。”
“那是自然。”说完,冯翰远又从山一般的文书中抽出一本,一边翻看,一边问道:“你这是晚上又闷得慌了,来我这斗嘴的?”
“谁稀罕来你这屋子。”
“别装了,从小到大我还不知道你。每次闲得发慌,不是去找母亲撒娇,就是来我这斗嘴。估计是父亲在府里,你不敢太过放肆吧?”
“爹爹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晚上一回来就看我不顺眼,嫌我这不好那不好的,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有这事?父亲平时不是挺宠着你的吗?”
“谁知道。你说说,我平时在家吃饭,这举止是随便了些,那我不想着都是自家人,不用那么在意嘛。这有外人的时候,我可是从来都是恭规规矩矩的。”
冯翰远笑了笑,说道:“这倒是,你这个小鬼头,在家和在外人面前,那完全是两个人。”
“就是嘛。这父亲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吃饭的时候又是嫌我吃的声音太大,有是嫌我拿碗的动作不雅,还不准我吃饭的时候说话。”
“食不言寝不语,这可是圣人教我们的。”
“这是圣人说的没错,这吃饭的时候不说话,那饭桌上多闷啊。”
冯翰远越听越有意思,说道:“想来今天父亲是见了什么人,才会想起管教你这些。”
“他一大早就进宫去了,除了姑姑,能见什么人?”
“原来你这不是闲逛来的,是专程找我发牢骚来的。”
“什么呀,人家是来告诉你,送给孙家姐姐的礼物,我都帮你准备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好妹妹,你看我现在哪里有空?”
“哼,亏得孙姐姐还那么惦记你,你就一点都不上心。”
冯翰远正欲答话,听得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谙儿,你哥哥现在有正事要忙,莫要胡闹。”
兄妹二人见父亲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父亲请上座。”
“不必了,你继续忙。谙儿,时辰不早了,早点回房休息。一个姑娘家晚上满院子乱跑成何体统?在自家父母兄长宠你,惯你,今后到了婆家也要如此?那人家就该说咱冯家没家教了。”
冯紫谙低着头,委屈巴巴的回道:“父亲教训的是,女儿知错。”
冯翰远见妹妹一脸委屈,便劝父亲道:“父亲莫怪,小妹年纪还小,不过是在家中随意了些,不碍事的。”
冯鼎璋听罢,也再说什么,只是吩咐道:“你回去吧,我和你哥哥还有正事要说。”
“是。”说罢,看了冯翰远一眼,转身出去了。冯翰远见她刚刚的眼神中,哀怨里带着些许谢意,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孩儿只是觉得,小妹比起同龄女孩,是少了些温婉贤淑,但也多些天真烂漫,甚是可爱。”
“你这个妹妹啊,年已及笄,却还是如小孩子一般喜爱玩闹,现在若不加以管教,这以后可怎么得了。”
“父亲今天不是进宫去了吗?怎么回来就对小妹如此严厉,小妹刚刚还跟我发牢骚,说她很不适应呢。难不成,是宫里有人要给小妹说亲事?”
“那倒是没有,只是你姑姑提了一嘴罢了。”
“如今后宫情况如何,姑姑可还好?”
“你姑姑一切都好,没什么事。听她说,这后宫倒是比前些日安静了不少。”
“五皇子可有好转?”
冯鼎璋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太医院还是束手无策?”
“太医只说是寒热相冲,试了十几种方子,还是无济于事。如今五皇子日渐虚弱,连汤药也咽不下去。”
听到此处,冯翰远知道五皇子已经是命不久矣。想起过年时,自己还答应他,再回来要教他骑射之术。想不到一别数月,竟会落得这般田地。再想想自己之前的推断,那一个个兄长,哪一个对他不是百般呵护,疼爱有加,现在看来,都是表象罢了。
也许此时此刻,五皇子在昏睡中还能梦到那一张张音容笑貌,只是他不知道那一张张笑脸之下,保藏的都是一副副比毒蛇还毒的心肠。每每想到此处,冯翰远都会觉得不寒而栗。无情最是帝王家,和那宝座相比起来,什么兄弟之情,什么仁爱之心,全都一文不值。
“想什么呢?”冯鼎璋见儿子若有所思,开口问道。
冯翰远回过神来,笑了一下,回道:“没什么。那明天,孩儿要不要进宫去看看五皇子?”
“算了,你又不通医道,去了也帮不上忙。该到你去的时候,你若还在京城,自会让你去的。”
冯翰远听罢,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良久无言。
“这些都是你从西郊大营拿回来的?”冯鼎璋指着桌上这座“山”问道。
“嗯,这是西郊的军备物资情况,孩儿借回来看看。”
“可有收获?”
“甲胄方面,骑手铠甲虽然充足,但大多都是精铁铠甲,马上行动不便。皮甲的数量不多,加上宣府库中的,再让城中工坊赶造一些,差不多够用。马匹的铠甲也都是精铁甲,数量只有一半,孩儿想都带上,能装备一个是一个。”
“你这次主要是迂回奔袭作战,要的就是一个快字,铠甲太多,反而成了负担。”
“父亲所言极是,孩儿也这么想。现在真正成问题的,是兵器。”
“兵器?”
“不错。孩儿刚查过营中的马刀,尚不足四千,还是这个月刚刚运到的,加上宣府库中的,也才一万,平均三个人都分不到一把马刀。”
冯鼎璋沉吟道:“想来是因马刀打造起来比手刀要复杂,南北两坊为了赶进度,就把这马刀放到最后打造了。”
“问题就在这里。马刀打造不易,所以产量必然不高,就算现在两坊全力赶工,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此事,确实是工部疏忽。也许工部觉得,这马刀不会这么快派上用场,所以就放到最后了。”
冯翰远无奈道:“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这时候特别需要这批装备。”
“那,可有备选?”
“长枪的数量倒是足够。但父亲知道,这长枪于马上施展,难以灵活运用。尤其是短兵相接的时候,劣势是很明显的。”
“是啊,为父当年就吃过这样的亏。这长枪不行,还有吗?”
“马刀不足的部分,孩儿准备用手刀代替。虽不如马刀那般劈砍锋利,也只能将就一下。”
“嗯,不错,此法可行。”
“此外,孩儿想学鞑靼人,每位骑手除短兵之外,再配一副弓弩。”
“弓弩?”
“我军常用的弓拉力过于沉重,不利于马上施展。鞑靼人的马弓比我军中常用之弓的拉力要轻,孩儿想用步军中所用的轻装弓来做代替。”
“轻装弓?且不说这轻装弓射程不过百步,我军素来缺少善骑射之人,这一时间,如何训练出可与鞑靼一较高下的战力呢?”
“父亲不必担心,我军中缺少此等人才,鞑靼人中却有。先前,有一鞑靼人因爱慕一汉人军户女子,竟来宣府投诚。此人精通骑射,会讲汉话,孩儿将他留在军中,教习骑射之术,颇有成效。数月间已有数百人学成,待日后让这些人再教其他人,必有所成。到时候与鞑靼勉力一战应该是没有问题。”
“鞑靼人来投诚?此人靠得住吗?”
“父亲放心,此人的部落就在边境附近。我已经派人把他的家人都接到宣府,让他们一家团聚了。”
“嗯,做得很好。那你得知鞑靼要兵犯宣府,是不是也是此人提供的消息?”
“算是吧。他说他们的大汗让他们七月初全族前往沙井,还特意叮嘱他们不可提前行动。孩儿觉得蹊跷,就带人深入沙井去探查,才有了后面的事。”
“嗯,如此说来,此人真是功不可没。那他与那汉人女子怎么样了。”
冯翰远笑了笑,说道:“那姑娘倒是没说不愿意,只说听父母的。她父亲当年家中遭过鞑靼洗劫,很多亲人都死在了鞑靼人手上,所以是一万个不愿意啊。”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父亲说的是。军中郑师傅也派人去劝过了,这二人今后如何,还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嗯,这儿女的婚姻大事,最终还得人家父母做主,咱们虽然乐见其成,却也不能越俎代庖啊。”
“父亲说的是。”
“对了,你带回来的那个马镫,宣府的工坊打造了多少,够装备吗?”
“马镫嘛,铁制定然不够。不过上个月开始,张铁匠已经开始召集城中所有木工,先打造一批木制马镫,以便急用。算下来,应该来得及。”
冯鼎璋点了点头,说道:“以木为材,虽然易打造,却也易损。不过如今也只能先应急了。”
“父亲莫急,孩儿试过这木制马镫,至少十五日之内不易损。这打造图样孩儿已经在下午的时候派人送到了工部。对于两坊来说,此物简单易制,耗费不了多少时日。”
“嗯,看来这一切你已经是成竹在胸了。”
“孩儿只是尽量谋划的周祥些。”
冯鼎璋站起身来,缓缓的移步到窗边。一轮上弦月高挂天空,月光洒在脸上,竟有些许凉意。
“为父已经老了,你是家中独子,这冯家以后就要靠你了。你刚刚加冠,入军也才不过三年。这期间虽有小打小闹,但是大战、恶战一次也没打过。此时就把这千钧重担压到你的肩上,为父实在担心你撑不住。更何况眼前这场恶战,即便是为父也没有把握。为父实在是为你担心啊。”
“父亲所虑,孩儿理解。孩儿定当谋划周密,何况还有郑师傅在孩儿身边。”
“你要切记,此战务必谨慎,谋略上要以退其兵为首要,其次断其攻城之力,再次才是合围聚歼。但为将者行军打仗,又不可过于谨慎,束手束脚,以至贻误战机。这其中的分寸把握,全都依靠你的临场判断,那个时候没有谁会在你的身边告诉你该怎么做。“
冯鼎璋又说道:”你的副将,你的手下,你的士兵,他们都依靠你战胜敌人,他们都希望你能给他们带来军功,他们都指望你能让他们在战场上活下去。谁也帮不了你,全凭借你自己的感觉。翰远,这种压力,你必须要承受。”
“父亲教诲,孩儿谨记在心。”说完,冯翰远向父亲拱手一礼,深深的鞠了一躬。
“起来吧。对了,你今天去西郊大营,都见了哪些人?”
“对了,说起这个,父亲可还记得傅永这个人?”
“傅永?傅永……”冯鼎璋喃喃的念着这个名字,脑中飞快转过许多回忆。
“父亲不记得了?”
“记得。不过这个人消失很久了,我很长时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他什么时候去的西郊大营?”
“刘将军说,他是去年十月才由扬州军马司调入西郊大营的。”
“去年十月……”冯鼎璋反复念叨着这个时间,忽然哈哈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个宋永年啊……”
“父亲?”
见儿子一头雾水,冯鼎璋说道:“去年十月,朝廷所购的大宛马陆续进京。宋永年在这个时候把傅永调进京,显然是早有打算。”
“孩儿还是不太明白。”
“这个傅永,早先是宣府骁骑营中人。那时我见他骑术精湛,作战勇猛,就提他为校尉。后来跟着宋老将军西援大同,于狼山谷遭鞑靼人埋伏,身受重伤,后来辗转被送回京城疗养。”
“这些孩儿都知道,后来他不想再回北境,说是无言面对北境战死的兄弟,于是便调去了云南,之后十几年就一直在南方军中任职。”
“哦?”冯鼎璋有些大惑不解的样子,问道:“这是他自己说的?”
“是啊。父亲,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据我所知,傅永在京城疗养了大半年。痊愈之后,曾找过兵部,想要回到北境继续抗敌,而且还找过不止一次。但每次奏本递上去,都是杳无音信,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有这事?那傅将军为何要向孩儿隐瞒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那宋伯伯为何不让他回北境呢?”
“当时你宋伯伯只是兵部武选司的一个员外郎。虽有选拔调配武将的职责,但毕竟不是主事者。”
“孩儿糊涂,十四年前,宋伯伯还没做兵部尚书呢。当时的尚书是谁?”
“王继恩。”
“王继恩?这个人孩儿曾听郑师傅说过,十二年前被人告发贪污军饷,被陛下满门抄斩。”
冯鼎璋点头道:“不错。我大周开国以来,获此殊荣的六部重臣仅此一位,看来未来很长时间里,都会有人记得他。”
“这位王大人,算是遗臭万年了。难道当年正是他阻拦傅将军?”
“具体细节我也不得而知。不过此事当年在京城军中确实是传得沸沸扬扬。为此我还专门找过你宋伯伯,你宋伯伯只是说他已经尽力,别的就闭口不言了。依常理推测,应该是这位王大人从中作梗。”
“可孩儿还有一事不明。六年之前,宋伯伯便坐上了兵部尚书之位。若之前是因为王大人从中掣肘,那这六年之间为何不召回傅将军呢?”
“这个估计就只有去问你宋伯伯了。起先我以为,你宋伯伯掌管兵部的时候,这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这外放八年,被人遗忘也是很正常。可是今天听你一说,去年大宛马刚刚入京,这傅永就被调了回来,要说是临时起意,难以令人信服。”
“孩儿也觉得,傅将军并不是因为被人遗忘,才被外放了这么久。至少孩儿认为宋伯伯不会忘记这位傅将军。”
“你说得对,毕竟宋老将军战死时,这位傅将军是在场的,谁都能忘记他,唯独这位宋大人不会。”
冯翰远又思考了一会,说道:“出于某种原因,宋伯伯必须要把这位傅将军外放。或者说,出于这个原因,傅将军一定不能回到北境,甚者不能留在京城。而能合理解释这些的原因只有两个,要么为了惩罚,要么为了保护,孩儿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冯鼎璋捋了捋胡子,说道:“你的意思是,宋大人为了保护这位傅将军,而把他外放了这么久。可是傅将军自己和你说的那个原因会不会是真的呢?”
“孩儿相信傅将军会时常因宋老将军之死而自责。但从他的眼神之中孩儿可以看出,傅将军绝不是那种遇事逃避之人。”
“那如何解释他对你隐瞒他想回北境之心呢?而且把之前被外放的遭遇,说成是自己主动请调的,难道……”
“傅将军知道自己在受到保护,也知道自己为何受到保护。他向孩儿隐瞒,说明他对孩儿并不信任。”
“如此说的话,一切事情倒是可以解释得通。要说他当年是我亲手提拔的,会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他连我们冯家也不信任呢?”
冯翰远听罢,没有说话。是啊,冯家对他有知遇之恩,会是什么事情让他连冯家都不信任呢?难道是为了保命?人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是什么人都不能信任的。可是他为什么又会觉得冯家可能会要他的命呢?
还有,如果一切所料不错,他一直都知道宋大人有意把他外放南方是为了保护他。那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他觉得宋大人是可以信任的呢?有知遇之恩的冯家不能信任,而一个从未打过交道,甚者素未谋面的宋大人却可以信任,到底该如何解释呢?
“好了,也别想这么多了。所谓日久见人心,只要并无害人之心,时间久了,他自会信任你。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明天军营里还有一堆事情等你处理呢。”
“是。父亲也早点休息。”
“好。”说完,冯鼎璋便向门口走去。“听话,早点休息。”走到门口之时,冯鼎璋还是不忘再嘱咐一句。
“父亲放心,孩儿这就去休息。”
冯鼎璋“嗯”了一声便转身出门去了。
送走了父亲,冯翰远并没有停止思虑。坐在书案之前,把所有已知的事情,所有人说过的话串到一起想了一遍又一遍,冯翰远越想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忽然之间,一道白光在犹如一道惊雷在冯翰远的脑中炸裂开来。但这惊雷仿佛带着无限的寒意,冯翰远的思绪慢慢被冻住了。紧接着这股寒意从头顶逐渐扩散到全身,时值六月,竟让冯翰远浑身颤抖起来,额头上竟冒出了冷汗。
忽然,外面的树上传来一阵乌鸦的叫声,见惯了沙场血肉横飞的冯翰远,居然被吓得靠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双手紧紧的抓着椅子的扶手。豆大的汗珠犹如雨下,不一会冯翰远便觉得自己的衣衫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了。
夜晚的微风借着皎洁的月光轻抚在身上,让自己原本就已经颤抖不止的身体变得更加冰冷。
就在这京城六月冰冷的月光下,冯翰远坐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