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八岁远离故土之前,离萧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的冬天都如寒泽那般漫长,持续五个月的大雪覆盖了大地,一切事物都在茫茫的白色里渐渐地融为了一体,分辨不清各自的面貌。他小时候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走失在了雪原里面,雪原看不到边际,天地又十分辽阔,高空里的风压低了声线吟唱着远古的歌谣,他一个人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要去往何方,有时候他也会梦见自己走过了雪原,接着又会走到一片冰封的水域上面,那片水域宽得望不到尽头,于是他又漫无目的地开始了新的跋涉。
“这说明你的未来不可限量呀!”他的母亲总是这样向他解释这个梦,其实那个时候族里的很多人都对离萧说过类似的话。自从离萧灵源觉醒并进入灵涯会学习法术以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可是离萧自己也明白,他的人生其实一眼就可以望到头了——他首先会进入灵涯会学习,然后成为寒泽一族里最厉害的巫师,最后接任祭司一职——他所了解到的很多“天才”,大都是这样的结局。
但是这样的人生轨迹,就已经很让人羡慕了,在寒泽这样一个差不多要与世隔绝的地方,他想不出来自己还会有怎样不同的际遇。
所有的寒泽人每天只要抬头向南远眺,都会看见那一座横亘在北幽地域与外界之间的北琀山,那一座常年积雪的山脉,成为了一道天然屏障,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北幽地域与外界的交流,顺带着将处于北幽地域当中的寒泽也一并掩埋在了大雪之中,这里就好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荣枯与否都与外界无关。
离萧稍微长大了一点,每次望着那一道北琀山的时候都会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哪一天寒泽人突然灭亡了,那些外面的人会不会知道呢?又或者,他们要过多久才会知道呢?
但其实寒泽也不是完全地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北幽盛产的冰莲与北琀山上隐藏在地下的玉石,都是那些外地人视若珍宝的存在,每年的五月份,冰雪消融不久之后,都会有许许多多的外地商贾成群结队地越过北琀山来到寒泽,用金钱高价换取冰莲与玉石,运出北幽以后再以三倍甚至更高的价格贩卖出去,以此来牟取利润。
而五月过后的六月份到七月中旬,商贾纷纷撤离之后,寒泽就开始了长达一个半月的易瓦节,也就是集会,那段热闹的时间里,寒泽又会迎来另外一批外地人,他们来此贩卖那些在寒泽买不到的商品,寒泽人也会趁此为自己的家里添置许多东西,于是五月赚来的钱很快就会花光,等到集会结束以后,许多寒泽人摸摸口袋,竟是一个子也摸不着了——此后漫长的九个月中,金钱在这样一个闭塞的世界里其实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价值了,这样热闹的一个半月,短暂得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而且这样繁华的一个半月并不是每年都有,也许会是三年一次,也许会是五年或者更久,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北琀山上埋藏的玉石被渐渐挖光以后,那样的光景就出现得越来越少了,只是偶尔会有些药商来此采购一些冰莲用作药物——当外界对他们没有了所求,他们或许就真正地被世人所遗忘了。
仔细算来,离萧一直到十八岁,一共经历过五次易瓦节,印象最深的还是八岁那次和父亲去集会里采购布料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位自称可以看穿过去未来、画符消灾的术士,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体型瘦小,下巴留着一小撮白色的胡子,支了一幅写着“算”字的挂旗,摆着一张小方桌,坐在商铺之中,眯着眼睛替来往的人看面相、手相、把脉、摸骨等等,然后就可以说出此人的年龄、家庭成员、过往某些病史等等,新鲜极了,甚至听有些人说,某某得了顽疾一直没治好,自从喝了那个术士的符药以后就痊愈了,简直是神奇得不得了。
年少的他也抵挡不住新鲜事物的诱惑,想亲自去体验一把这位术士的神奇之处,于是吵着嚷着要父亲带他去那个老术士那里看一下,那老术士也是真有本事,口中所说的和他的真实情况一模一样:“不用说,孩子你今年已经八岁了,家里总共有五口人,大约在你三岁的时候,你生过一场大病,那几乎要了你的命,病好了以后你的灵源神经就觉醒了,灵源神经觉醒就意味着你拥有了学习法术的能力,但是我刚刚给你把脉,却发现你的灵源神经并不稳定,孩子,我猜你平常学习法术时不到一个时辰就总是会出现一些幻觉吧,那是因为你三岁那场病留下了一个病根……来,我给你写一张符药,烧了混着这碗水喝下去就可以了,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缓解你的症状,要彻底根除,恐怕还要再多喝八次符药啊……”
于是,他们又买了八张符药——后来离萧深刻地觉得这是一种骗钱的伎俩。
“对了,老爷爷……”临走的时候,离萧突然想问这位老人家一个问题,“你说你可以看穿过去未来,自从进入灵涯会学习之后,老师们都说我是天才,只要好好学习,以后可以当祭司的!我……我就想问一下,我以后真的就会沿着固有的轨迹当上祭司吗?”
那个老术士笑了一笑,道:“老生惭愧,你的未来,我说不准,很多事情往往取决于一瞬间的想法,当不当祭司,就看你自己的意愿了,难道不是吗?”说着,他把刚刚收下的钱全部都退了回来,倒让离萧和父亲都吃了一惊。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经常做那种自己迷失在雪原的梦了,而这样的梦,一直到离萧十八岁那年翻越北琀山离开了那片冰天雪地的世界之后,才慢慢地在黑夜里面被遗忘,这样的遗忘,最终也带来了更大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