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年纪几何,总有人代替我们年轻着,他们就是我们,我们依旧是我们……”
“嘿!小屁孩,别扯那藤子!”男子斜靠在公园长椅上,冲着一面长满常青藤的墙喊道。不知道是被他深不见底的目光,还是被好久不开嗓的沙哑嗓音吓到,那群在墙边玩耍的冒着欢快气泡的孩子一起看向他,然后像欢快气泡破裂了一样面面相觑,将手上扯下的藤子藏在身后。或许是为了报复“小屁孩”这个亲切称呼,他们像往常开家庭会议一样围成一圈七嘴八舌起来。接下来看到的一切清除了男子面容上的所有倦怠。孩子们由个头最高的领头,对着男子吐舌头做鬼脸,然后像完成一个伟大冒险一样,带着稚童特有的那种音色叫喊着跑开了。但是这一切还是没有让男子坐直,只是让他忘了自己的疲惫,因为脑子里不停回放着顽童们甩弄着藤子相互捉弄着离开的影像。
直到他习惯性地用手摩挲了一下自己下巴的胡子,传来的轻微刺痛感才使他结束了脑子里的循环。他回过神站起身来,走向那面在落日余晖下闪着金色光芒的墙。“是常青藤!”他忘了自己刚刚是怎么称呼那群淘气的孩子,也扯下了一支不长不短的藤子。他背对夕阳,踩着被拉得很长的影子,甩弄着手上的藤子消失在公园里。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男孩的耳机里播放着这首今年刚发行的歌曲。
“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他故意把尾音拉得很长,就好像所有的感情都要依靠这个尾音来抒发。
“别喊了!该吃饭了。”喊话的是个扎着马尾的妇女,原本姣好的面容被一层烟火气息掩盖了。
男孩摘下耳机,放下手中的笔,循着饭菜的香味向餐桌走去。边听MP3边写作业是他在拥有了第一台MP3之后养成的习惯,而这个已经是他的第二台MP3了。但他不那么喜欢这第二台MP3,因为在他把喜欢的歌复制到这台小型氧气制造机(他平时是这么称呼它的)上时,没能把第一次使用MP3的愉快心情复制上去。氧气制造机躺在一本崭新的作业本上,本子外壳上名字一栏写着“王皓”两个字,因为墨迹未干,所以这两个字看起来闪着光芒。
“妈,我上晚自习去了。”
“路上小心,晚上下课了就直接回家,别在外面瞎逛。”
他推着那辆在储藏室放了快一个暑假的自行车出门了。略高的车架使他在上下车时有些困难,但他好像自动忽略了这些问题,可能是因为这辆车是他小学刚毕业就迫不及待拉着父母去市场上买下来的。这个小县城里的孩子在小学毕业时几乎都会有一辆自行车,因为县里的中学大多离家较远。而他把自行车当成了一种毕业礼物,一个让他的世界扩大了整整几倍的礼物。
转出自己家所在的小巷,就上了落榭大道。落榭大道的宽阔时常让人觉得与这个小小的县城不是那么搭调,而对于依靠自信车上下学的初中生来说,就是天空海阔大有可为。大道两旁的梧桐树粗壮高大。巴掌大(当然,是成年人的巴掌)的梧桐叶绿的发亮,自顾自地在风中摇曳。高大的梧桐树恰好遮住了道路两旁宽阔的自行车道,它们不会要求这些上下学的孩子对自己的荫庇心存感激,而孩子们在没带伞的雨天或是暴晒的晴天总会嫌弃梧桐树叶不够密集,漏下些汇集的雨滴或是走散的阳光。过分轻柔的晚风使这条并不短的落榭大道就像被画上地图变短了一样,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他是一下子就驶过了这条大道。前方的红绿灯在斜阳的照耀下显得苍白无力,但还是没有失去平日里的威信,他在路口停住了。他注意到这是一个特别漂亮的路口,有着近乎完美的垂直关系。这个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与机动车道被一条略短的绿化带隔开,他向左转入的金河大道也延续了这种设计。不同的是,金河大道上的绿化带更宽,里面的栽种的是更为高大的棕榈树。树干粗大的棕榈树就像挺着个大肚子,但是它们还有一头在晚风抚弄下显得飘逸的长发。在有些地方,这长发般的枝条伸出了花坛,耷拉在道路的两侧,自行车上的他也多次为了躲避枝条而俯身。同行的车道上还有其他人,除了少数行人,其它都是骑着自行车朝同一所学校驶去的校友。当然,道路是宽阔的,让它变得狭窄的是男孩子那种渴望出风头的心理。他骑得很快,好像这就让他有了名正言顺超车的理由,他也付出了代价,接受了躲避不及的枝条的抽打。
学校作为终点的标志出现在金河大道的右侧,他减速右转下了车后,推着车上了那个坡。这所学校建在一个斜坡之上,坡的中间是校门,校门两边是保卫室,而坡的两边是寄生在学校周边的商店。他推着车过了校门,把车锁在两边专门为学生锁车用的平台上。
在他眼里,升学第一天的赛道上,他凭借自己的车技超越了许多人,因此停好车后,他故意把自己的腰板挺得很直。和以往一样,总会有别的事情使他丢掉这种神气,这次是他看到周围的人都比他高。这种失落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身上,在小学的最后一个寒假过后,回到学校里,他就发现曾经勾肩搭背的同学,现在自己有点够不到了。
后面结伴而行的同学的笑声使他从小小的失落中逃脱出来,他抬头在人流中搜寻有没有自己认识的同学。这就像一个新世界,使他感到熟悉的只有坡边窜出围墙的松树。还没到坡的尽头,他就顺着坡左边的阶梯拾级而上。他脚下是一块运动场,外围跑道包围足球场的一般设计。特别的是跑道里铺上的是黑色的细沙,也混杂着较大的沙砾,大概所有第一次看到它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到在这样的场地上摔上一跤是什么感觉,然后感受到这跑道自带的恶意。足球场是实实在在长着草的黄土地,靠近教学楼的地方是裸露的黄色,其他地方又是密集的绿色。放眼看过去,裸露出黄土地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承载着行人的步履。运动场右边经过台阶往上之后就是教学楼。让他觉得新奇的是每栋低年级的教学楼只有两层,教室的分布就像正方形的四个角上,而这四个角的教室通过位于对角线一间教室相连,这是一栋教学楼。他找到了自己的教室在的那一栋,他走进教室成为那尴尬拘束的气氛的一个因子。
新学期新学校的第一天,门口斜照的金灿灿的余晖似乎能附在每一个走进教室的人,因为他眼帘里照映进来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闪着不容忽视的光芒。崭新的面孔都只在小范围内互相交流,拘束地做着自我介绍,他也乘机认识了一下四周的同学。也有爽朗的笑声,那是互相认识的同学在放肆调侃。只有一种办法可以使同学们的身上的光芒黯淡下去甚至消失,那就是上课铃和老师的嗓音,这是他小学时就有的觉悟,现在又得到了验证。
“咳呃~,现在上课了,我是你们的临时班主任李老师。”这句话显然比上课铃更有效地使教室安静下来。
“现在大家都是初中生了,都长大了,希望大家能配合我今后的教学。关于咱们这个班呢,由于今年招生人数较多,老师的人数不够,现在由我暂时代理你们班的班主任。不过不用着急,新老师不久后就会安排上的。”
这番话让讲台下的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被分进了一个临时组建的班级,就像让一群人分一个西瓜,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分到的那一块小。
像其他人认真听完重要内容之后便开始开小差一样,他像开启了雷达一样东张西望地打探,结果是他把这个教室里对他具有吸引力的女孩子的坐标都标刻在自己的地图上。他从来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吸引力,而他却有很多被这种吸引力支配的经历。只是在被吸引的时候他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支配了,这时他总不免要对这吸引力的来源展开一番思考。
“没有结果的思考从来都有啊,我有,其他人肯定也有!”他内心默默安慰自己,尽量不让自己掉到怀疑自己是个笨小孩的陷阱当中去。
当第一次接触到哲学的辩证法的时候,他最先联想到就是这种被吸引力支配的那种感觉,虽然它能够带来一种莫名的心理上的满足,但是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这种困扰的程度就像玫瑰花柄上的刺甚至能够影响到人们的欣赏。因为他发现他很难靠近那些对他具有吸引力的女生,总是觉得需要一个像样的理由才能开始一场对话,或者被动地开始了一场对话之后自己却木讷呆滞,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更甚的是,有时自己会下意识地避开一些场景,宛若自己感官的灵敏度被神明下调了一般,视野变得狭窄,双耳自动把音量降低。他讨厌这种令他困扰的状态,但又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什么音乐能比下课铃更让人心情愉悦,教室就像被温水不断供养的锅炉,终于由于营养过剩而沸开了。不一会儿,就有人开始追逐打闹。让世界变得更聒噪的是窗外蟋蟀的鸣叫,还有被飞进教室的蟋蟀吓到的女孩子的尖叫。这所小斜坡上的学校背靠着几块零散的田地,而田地背后是真正的山坡。蟋蟀们的行动宣告着夏季才是这所学校与大自然真正接壤的日子。
第一次在学校度过夜晚的他充分感受到了夜晚的魅力,仲夏夜清爽的风不停地搜刮着他心底的那份惬意,不同于往常夜晚的热闹气氛刺激着他的感官。
“嘿!王皓,你也分到这个班了啊!”说话的是个身材略瘦而高挑的女生,浑身萦绕着掩盖不住的青春气息。
“啊?嗯。”这是他一贯的紧张的表现。看见对方粉嫩滋润的面颊,他想起来这是他小学时的同班同学付林沁。他对她的所有印象汇集成“高冷,优雅”两个词,或者说这两个词就是他所受的困扰的结果。接着他冲着她极其不自然地笑了笑来缓解自己的紧张。
“你怎么了?”她觉得他有些不正常,但没多想又接着问“你座位在哪儿?”
“啊?没什么。”他向自己的座位指了指。
“哈,我坐这儿,”她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接着转身对他说,“以后请多关照啊!皓桑。”她粉嫩的面孔如画龙点睛一般添上了笑容。
“嗯,好——好。”这是他的所有反应,教科书一般呈现了木讷呆滞是什么意思。
这天晚上最后一堂课开始了。而这节课的他是现在时和过去时两种时态同时在线。现在时的他跟着英语老师那浑厚的嗓音大声朗读着音标,试图把脑子里不断涌现着与付林沁有关的画面的过去时的自己挤下线。他在心里,在自己生命的刻度线上刻下了这场没有硝烟没有胜负的斗争。
解困又解乏的下课铃再次发挥了它的作用,活力焕发的他推着车在人流中下了学校所在的那个坡。校门口人流拥挤,他只顾穿过由接孩子的家长组成的人群,骑上车消失在橘黄路灯照射下的自行车道上。
“回来了,饿不饿?”他刚进门妈妈就问他。
“嗯,不饿”,他走到饮水机面前接了满满一杯水,接着就听见“咕咚咕咚”的声音。
“今天上课怎么样,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只是我们班现在只是代课老师在上课,还没有正式的老师。不过,现在是教导主任在担任我们的班主任。”
“那这样对课程有影响吗?”
“我觉得应该没有吧,管他的。”他咧着嘴对着妈妈笑了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笑起来,但是那一刻脑子里确实是闪过了付林沁那张粉嫩滋润的脸。
“怎么能这样说,什么管他的,现在不同于小学了,课程变多变难了,更要努力学习了。”似乎是察觉了自己的严厉,皓妈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和同学相处怎么样?有你之前认识的吗?”
“才开学的第一个晚上,都还没混熟。”他摆出一副招架不住妈妈盘问的样子。“你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付林沁吗?她和我一个班。”
“是那个长得很漂亮,成绩很优秀的小姑娘吗?”
“嗯,还有几个我也认识,可是我没和他们打招呼。”
“王皓,那你更要努力学习了啊,变得和她一样优秀,不——要比她更优秀。将来讨她来当媳妇儿。”妈妈不顾他转移话题,边说边笑起来,笑容着上了少女般的红润色彩。
突然他觉得有个“扑通扑通”的声音盖过了妈妈的笑声,不自觉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处,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心跳声。他其实应该习惯了妈妈这种看见漂亮的小姑娘就估摸着让她当自己的儿媳的做法,因为就算是在小学,妈妈就经常这样“怂恿”他。他过去会觉得妈妈是出于对小女生的喜爱,甚至会觉得妈妈嫌弃自己是个男孩,可是这次他唯一的感觉就是那怦怦直跳的心脏。
“啊,可不许早恋啊,你现在还小,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听见没有!”妈妈看见呆住的他,连忙补充道。
“大人啊,真是蛮横!”他心里默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