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泠泠的头发是披散下来的,里面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外面套了一件棕色格子西装。裤子是深蓝色的阔腿,脚上踩着一双中等高度的高跟鞋。
c城的秋季彻底转凉了,她这样穿着,还比较保暖。
段亓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季泠泠了,明明才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却觉得格外漫长。
而她的气色,比和他住在一起的时候好,这又意味什么?
细高跟的声音敲打在他的心尖上,季泠泠对迎面来的服务生说了一句什么,才往段亓这边走了过来。
季泠泠很少在他面前披头发,以至于,段亓对她的印象都还停留在扎着辫子马尾的高中阶段。
他想要说什么,嘴巴打开张了张,终究没出声。祁越说的话里,信息量太大,他从不知道,嫁给她,原来要承受这么多。
在季泠泠到来之前,服务生给他杯子里的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
季泠泠被他盯的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摸了一下颈部的头发,刚才她一路小跑,头发散了。
急着来见他,就没来及整理。
“小越,没和你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季泠泠踌躇了一会,还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祁越,以前就对段亓意见颇大,季泠泠一直避讳两人见面,这次,只怕祁越说了不少埋汰段亓的话。
可是两个人之间的问题,这不能全怪段亓。
当年的事情,是季家不对。
“抱歉。”久久,段亓像被溺过水一般,说话恍恍惚惚,“我不知道。”
季泠泠觉得此刻的段亓有些可怜。
可是理智告诉她,绝不能回头。
手心不自觉捏成一个拳头,掌心中间,好像还留有那日的余温。季泠泠深呼吸了一下,决定和过去这浑浑噩噩的三年,做个了断。
“段亓,这不是你的错。当初,你在我父母的墓碑前,把我带出来。当着季家那些叔伯们,说要负责我的后半生,其实我觉得,挺道德绑架的了。”幽深往事,却被她说得格外平静。
“一个人怎么能对另外一个负责呢?即使是父母,也没有义务对辛苦养育的孩子赔上一辈子。”季泠泠的口吻始终平淡。
这话她不知道在心里排练多少次了,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启齿。
当年,季家一夜被举报,季父季长尾贪污腐败数百亿。整个季氏牵一发而动全身,风雨飘摇。
不到一个月,季长尾不堪审判压力在狱内畏罪自尽,季夫人许鎏迎别墅大火里焚身而尽,轰动全国。
季家唯一的血脉季霁得以存活,可是一朝失势,人人都道季家乃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又有谁愿惹火上身收养一个孤女。
那些所谓的家族亲戚,宁可她死在大火里了倒好。
人人视她如烫手山芋,生怕她多说了一个字,多对谁报了一个微笑。
那是她最灰暗的几天。
后来,段家有人来了。原本是吊唁,作为曾经的好友,段蠡是个很有气节的人,认为俗世种种评判,死后不过一抔黄土。今生走错了路,来世洗心革面便是。
对他父母真心祭拜的人不多,更遑论说屏开众人,私下里对着他们的牌位说上几句祷告之言。
季霁缩在那个房间的角落,窗帘遮盖住她小小的身体,浑身颤抖。
段蠡就是在那时候发现的她。
拨开帘子,一个面色雪白的少女蹲在墙角,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季夫人是公认的美人,季霁几乎继承了她母亲六分的模样。段蠡一眼就认出来,这便是季家幸存下来的那个女儿。
当年季霁的满月抓周宴,十分盛大。c城半个市的生意人家都来了,但是季长尾只和段蠡关系最为要好。
从小在大院的长大的发小,最终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子。
平时往来虽不密切,但是两人私交匪浅,这让当时宴会上不少有意巴结的人,不免多想。
感情是这是打算早早订下娃娃亲了?
季长尾颇爱她的夫人,许鎏迎。
许家并非大户人家,但是季长尾还是义无反顾娶了这位于他仕途之路毫无助益的女子。
婚后,也不着急要孩子。
对于季霁,这不过是他们夫妻俩的惊喜。
季长尾还想要再多过几年二人世界的,他不想这么早就让许鎏迎经历生育之苦。
但是到了季家的旁支亲戚的嘴里,以为这是夫妻貌合神离。
结婚多年不孕,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季霁的出生,隔绝这所有的猜忌。
季长尾第一次感受到生为人父的喜悦。
在官场交际许久,他岂能看不出来,一个小小生日宴会上,那些就蠢蠢欲动,颇想把主意打在自己宝贝女儿身上的人,心里究竟打着什么样的如意算盘?
段蠡作为他最好的兄弟,责无旁贷的出来帮忙挡了这一下。
刚好家里有个三岁的儿子,便在当日,当着c城的达官显贵们的面,订下了这一亲事。
谁曾想过,不过是一句解围之言,成了季家日后托孤最好的借口。
季霁的二伯,季永松,在季家旁支亲戚的施压下,对前来吊唁的段蠡说:“这孩子,既已和令郎许下秦晋之好,想来,也不会因为季氏一朝凋零,就反口不认了吧?”
季家二伯,从小喜文,为人朴素实在,却在当日,对段蠡说下了这样一番逼迫之词。
若不是知悉季霁当时的真实处境,却无力救助,季永松是断不会做出这样的破釜沉舟,有损文人风骨的粗鄙之事。
段蠡自然不能忍受好友之女竟受如此欺凌,一怒之下,便带了季霁回了段家。
由此,这婚约便正式坐实了。
季霁成年后听过母亲说起过这一段往事,又在亲眼见证父母逝世后,季家亲戚是如何逼问她家族生意一事的丑恶嘴脸,再懵懂也明白了此刻是个什么场面。
她心底涌升起莫大的羞愧,在段蠡的车上,她请求能不能送自己去山崎镇去。
那天,段蠡看着小小的她,擦掉眼睛里的泪水,成熟的不像话:“段叔叔,我知道你是被逼无奈,才答应二伯的。但是,您只是我爸爸生平的好友罢了,并不需要对季家做出什么承诺。今天您说的话,我都不会当真,我真心的感激您,为我做的这一切。”
小小的个子,却把礼节做的十分周全。
季霁向他深深的鞠了一躬,这一下,段蠡的心就更复杂了。
原本是为了庇护好友之女,为保心安之举,如今,看到季霁这般成熟懂事,他却不能问心无愧了。
季霁的坚持下,段蠡最终把她送到了山崎镇的姥姥家。
从此,她在那平静的完成了自己的学业。
段蠡答应她,可以不跟自己回段家,但是不可荒废学业,在未毕业以前,都必须接受自己每个月打在卡里的抚养费。
山崎镇偏远崎岖,而她姥姥寡居多年,除了老人的低保补贴,季霁是没有办法承担自己的学费的。
*
等到终于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去墓园看望父母,没有想过会遇上季家的亲戚们。一窝闹哄哄的人群里,季霁看见了一位古稀老人。
那是她奶奶,戚远甄。
当年季家出事的时候,戚远甄正好在国外旅行,后来得知最疼爱的大儿子出了事,她急的病倒。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那时候,季霁已经回了山崎镇,老人听说了段家的事,最后只哀叹了一句,命不该如此。
再次见到,戚远甄抱着她泣不成声。
那天,泪水淹没了一切。但是季霁没有哭,她看见曾经那一张张已经陌生了的面孔,在墓碑前声嘶力竭的哭喊,她一丝感觉也没有。
若不是不愿勾起奶奶的伤心事,季霁很想拉住他们质问一句,当初做什么去了?
当年,若不是段家叔叔给父母买了下这块陵园,只怕现在,想吊唁的机会都不会有。这些话,季霁说不出口。爸爸是她的孩子,那些人也是她的后代,手心手背都是肉,何苦为难人呢?
段蠡后来也来了,戚远甄知道这些年他对孙女的照顾,表达自己深深的感谢。
“你是个好孩子啊。”
段蠡被老人拍了拍手背,他不自觉的低下了头,表示:“小霁很乖,我也还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罢了。”
戚远甄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那天,拉着段蠡的手,在儿子的肖像面前,迟迟不愿挪开手。
戚远甄颤颤巍巍的,说话的时候微微喘气,意识却很分明。